一個身影在雨雪中漸漸顯現,玄色衣袍,腰束黑色卷草紋的赤紅寬帶。
雨被風斜斜扯着,好像有意避開他似的,遠遠偏到一邊,落到他身外。
"你來得正好,我渴了。"
我提起茶釜,倒上一杯,放到窗邊。
他仰脖,一飲而就,把杯子塞給我。
我示意他放在窗台,他毫不理會,硬塞回我手裡。他的手很燙,像火苗的邊緣燎過我指尖。
我收回茶杯,握緊手指。
盯注我的舉動,他瞳眸片刻的失神。
更多的雪粒落下,偶爾兩三片拼在一起,疊成菱形的雪花。他伸掌欲接,雪花末及他手,即在空中蒸發。
他嘴角滑過一絲譏嘲,如水波蕩開,從眼眉間溢出,瞬間布滿整臉,化作濃濃煞氣。
"上輩子,這輩子,想要的,都——抓不住!″
他死死握緊雙拳,一張猙獰鬼面,似笑非笑,欲哭未哭。
"抓不住!″他笑了又笑,越笑越響。
"呵呵呵!哈哈哈!″笑聲戛然而止,不知何時,他背後影影幢幢,一衆剪影似的人,面上黑乎乎,雙眼泛綠光,向他聚攏過來。他們異樣沉默,腳步無聲,領頭一人将一件黑色鬥蓬抖了抖,搭在他肩背上。
"姜荑!″他收起猙獰,又是高高在上的不屑,冷笑道,"我們要去北方!還有很多人,很多事等着我!″
他驟然返身,領一衆黑影穿過雨雪,雨和雪在他身畔分開,在他背後合攏,迅速籠罩我的視線。
師傅告訴我,兩國已經議和,不打仗了,流民回鄉,各地也安定下來。
她說,我可以出去走走,到各個寺廟修習,不必拘于一庵。我知道,她不想留我了,我給庵裡增添太多煩擾。
師父為我取名靜聽,要我靜聽梵音,可我入耳的,盡是鬼語。
我伏身,向師傅深深一拜。臨别,請為靜聽剃度。
我用白頭巾包着光頭,打着綁腿,背起輕巧的行囊。馳過一騎快馬,黃塵飛揚,迷了我的眼。
都城裡在舉行盛大的法會,告慰戰死的英魂。法會展示了數不清的法器,大量珍貴佛典,還挂出數以百計的水陸畫軸,全是名師所作。
法師們奏起佛樂,一圈圈繞寺而行。
畫卷長長地展開,赭紅石綠為主色,鮮豔奪目;悲天憫人的神佛,饑腸漉漉的餓鬼,兇神惡煞的羅刹夜叉,活靈活現,刺人心魄。
執于癡,執于欲,執于恨。
我四處遊曆,到各個寺廟挂單,歇腳。我會幫他們做事,抄經,繡經修行。
在有壁畫、佛圖的地方,我總留連久久。佛典中的插圖,我也愛不釋手。
抄經之餘,我學畫水陸圖。
我以前隻畫幾筆山水,花鳥,并不擅長人物,雖說畫鬼容易畫人難,可我的惡鬼不是想象,是真實存在。
如此猙獰,如此可怕,如此可憐。我背着佛經筆墨到處遊走,我的腳不住,我的筆不歇。
除了黑墨沒有多餘色彩,隻有濃淡輕重。
最後,我在一處荒寺定居。
到處空空,四壁秃秃,我濃墨勾勤,淡筆渲染,畫完了所有牆面。
惟屬我的,羅刹鬼衆圖。
春去夏至,秋去冬來,反反複複。我漸漸乏力,日間也會困頓。
我強撐精神,堅持念誦抄經,畫一畫佛圖。
抄完一卷經,我閉目打坐。
隐約聽見水點滴落。啪答一響。
我睜眼打量,疑是屋頂漏雨,沒有任何發現。我回到幾前,攤開的紙頁,粘着兩三滴水迹,觸到的墨字輕微暈開。
我心有所觸,擡眼望向面前壁畫。
畫上,無迹可尋,無聲無息。
我垂眸。微泅的字墨,如染色的水花。
不覺,淚水劃破我眼角,濺落紙上。
墨迹再次浸透,與那水漬淺淺融在一起,濕潤一片。
一切從眼底,慢慢淡去。
(本篇完)
(2023年11月26日14:49首*發晉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