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上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夫君戰後歸來,帶回一具少年屍(#)體。
夫君得勝歸來,我随一衆女眷出營迎接。目力所及,黑甲隊列穩步行進,黑色旌旗懸在上方,獵獵作響。
夫君騎黑骢铠馬,走在最前列,一身披挂,盔甲黝黑光亮。他一勒彊繩,所有人馬随之停下。
夫君懷裡還抱着一個人。
身上緊緊裹着夫君的烏黑鬥蓬,頭伏在夫君胸前。
他沒有露出面容,我隻看見一蓬松亂的烏發。
胳膊被人撞了一下,好疼。麗姬滿臉委屈地撲上前,把我撞到一邊。夫君沒看她,沒看任何人。他神色郁郁,毫無得勝的喜悅。他招了招手,兩個侍從上前,從他懷裡接過那人。
夫君慢慢把他放下,他們沒有接穩,那人重重栽進他們的臂彎。鬥蓬松開,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垂到他們肩頭。
啊!麗妃失聲尖叫,夫君寒着眸,睃她一眼,全然沒有往日寵溺。她用手捂住嘴,夫君又掃向那兩人,他倆立時噤若寒蟬。
有人抱來條氈毯。他們用毯子把那人從頭到腳包住,小心地擡起,送進夫君主帳。
他們經過我們身邊,我聞到濃重的鐵鏽味。
他!他……麗姬臉色發白,說不出完整的話,由侍女扶回自己的營帳。
接下來一切變得忙亂。夫君頻繁地喚人,很多人入入出出。醫師,奴仆……沉默地進去,沉默地出來。支支折斷的箭杆,隻隻染血的箭頭,條條髒污的手巾,盆盆殷紅的血水,陸陸續續從裡面遞出。
女眷都被攔在帳外。
太陽一點點西沉,暮色越來越重。營地點起火把,燃起篝火。
侍女彎着腰捧上吃食。我沒有與其他人一起吃喝,而是繼續留在帳簾邊。
藥巫戴着辟邪的面具,和童仆抱着沉重的藥匣,身影輕悄悄沒入主帳内。沒有動靜傳出。
我幾乎一夜無眠。
周圍還籠罩在黑夜的殘影裡,我輕聲走出去,草尖夜露沾潤我的素靴。主帳依然燭光通明。
尚未待夜霧散盡,夫君單獨召我去了主帳。我幾乎沒有被他私下召見過,無論是身在鸠宮還是随他轉戰南北。
我整理下衣衫,穿過他人訝異的目光和麗姬嫉妒的視線,穩步來到主帳。未及近前,一股濃烈草藥味侵入鼻腔。低垂的門簾拉起,兩層燈架上殘燭明滅,點亮側榻邊夫君的面影。我看向正中主床,一塊厚厚的布幔隔絕了我的視線,可擋不住醇重的藥草氣,還有,一股洗不淨的鐵鏽味,充斥整個大帳。
夫君凝目看我,拍了拍他旁邊位置。少有的親昵,令我生出更多不安。我斂眉垂目,坐到他身邊。
夫君明顯一夜未睡,下眼睑微泛青色。
他深深凝我,目光不複以往的冷沉,而是靜如湖底,複雜幽隧。
"王爺,浮姬尚未祝賀你取勝……"
夫君面色微沉,我斂聲,不再言語。
"此番——并未獲勝。"他聲音沉沉。
"此次出戰,與隗軍聯合,本預大敗敵軍,斬獲其領将首級,可是……"他語音愈發沉凝,"雖殲滅敵軍一半有餘,卻讓主将脫逃,未達目的,不算凱旋。"
"敵方前軍殺出條血路,中軍護他逃離,又有人拼死殿後……″他慢慢轉向那面帷幔,"區區一個校尉,帶兵不足二百,竟生生拖住我近萬人馬!″
我一驚,不敢置信地擡眸。
"身邊人全部戰死,他滿身是血,一個人沖入我軍隊,奮力砍殺……哪怕被刀捅劍刺全身傷殘也不罷休……最後,我隻能下令——放箭……″
我的心不由繃緊,耳邊似乎傳來無數箭矢破空之聲,不亞于湍湍水流的沖擊。
"就算如此,他也沒有倒下,用劍拄地,就那麼站着死去。手下人想把劍取出來,費了很大氣力,才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服侍夫君多年,我不是沒見過血腥場面,可此番光聽他描述,也覺驚心動魄,慘烈無比。箭矢落處,騰起一片血紅。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如果我軍個個如此,岱國何愁不滅!"他由衷感歎,目光灼灼,如暗夜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