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荒草輕搖,鴉叫,鬼聲嗷嗷。身着缁衣,包着頭巾的年輕女尼遇到了遊蕩的少年亡魂。
慘遭毒害的怨魂,死後仍面色青黑七竅流血。
目光充滿怨毒,遊走在野嶺荒郊。
不甘!鬼哭,魂号,嘴邊滲出黑汁。
不甘、不甘!鬼嚎不斷,黑汁不止。
她為他念經,祈福,一天一夜,直至天邊泛白。鬼魂飄蕩,哀号,野田蟲切切,草莽鬼戚戚。
時而嗟怨怒吼,時而恸哭悲鳴。
燒腸之毒,灼心之痛。
他們——不得好死!
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凄。"若能複仇,甘做惡鬼!"
"永生永世,不入人道!″呼号愈來愈高亢,愈來愈凄厲。
她惶惶直身,微微後退。
陰風四起,狼嗥長,鬼笑揚。磨牙霍霍,黑血淋漓。
庵主輕吸一口氣,眼神顫了顫。
想不到,三十年再見,他終成惡鬼。
我雙合十,彎下腰深深施禮。對不起,師傅,我給庵裡添了麻煩。
師傅語聲靜肅。萬般皆是因果,惡緣,善緣,都是因己結,由己解。
秋意寒峭,枯葉粘連着小徑,我提桶去溪邊打水。
夕陽一角驟然映入眼簾。
我愣一下神,随即反應過來。
眉頭揚起又落下,見是他,我立時恢複了平素神情。
自從認出庵主後,他不到庵裡來,總在半道截我。戰衣的紅影,被涼風牽起,垂到我眸底。
他身形比先前瘦削,卻精壯許多,五官愈發淩厲,但看我的容色不似以往兇悍。
"知道嗎,姜荑,我最近——″他靠着樹,尾音拖得長長的,帶着點缱绻,真像久别重逢似的,講起他遇到什麼人,做了什麼事,吃了什麼人。
就像找故友聊家常,專門撿我不愛聽的,侃侃而談。
男人,女人,嬰孩,他習慣好,從不挑食。"城牆邊有個女人,抱着個孩子,都快死了,也不肯送給我吃。第二天孩子就死了,真可憐!"他半是嗤笑半是歎息,"我問她要不要把自己給我吃,這樣母子可以一起上路了……″
"還有個少年,被奸夫惡婦騙了,讓他染上病,一身都爛透,還活活把他逼死,您說可不可氣?"他輕描淡寫,眼底戾氣森然,"所以我幫他了——”手指在半空虛抓一把,指甲縫殘留着皮肉/屑。"太慘了,看不過去,幫他把奸夫惡婦收拾個幹淨,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一樁一件,随口說來,旁人聽了,興許覺得他編故事吓我,可我聞得,他言詞吐送,盡是血肉的鹹腥,身上有新的血紅,黏乎乎的。
他眼神裡,牢牢刻着"隻對你說"的執拗。
我不愛聽,也不打斷他。
"你當真一點不怕。"
難道我該說我怕,在他而前哭出來不成?畢竟我二十五了,又在庵裡數年,不是輕易表露心事的小女郎。
他停了停,又說起别的事,無非又是盯上什麼人,害了什麼人。
"姜荑啊,也得讓活人,多嘗嘗死人的痛苦!″
我沒心思細聽。
他接下說,非把我說哭不可的架勢。
“阿越?″蓦地,如浮光掠影,一個名字穿過記憶,浮上心頭,從口裡冒了出來。
隻是輕輕一喚,他反射性地停了口,雙眉一凝,狼般的幽瞳惡狠狠俯視我。
紋絲不動地瞪着。
"你是阿越吧?″我絲毫不懼,迎上他的狼眸。頭頂樹葉在秋風裡沙沙作響。
他眸光一動,斂起悍色,正顔道。"我叫甫越!″
随即神色又一凜,沖我高喝。"不準把我名字寫在佛經後頭!"
他雙眼一閃,身影隐入樹叢,重重樹枝之上,大鳥的撲翅聲,一掠而過。
香煙細繞,我研好墨,攤開紙卷。筆尖蘸墨,落筆,端端正正寫上:
願以此經,功德回向——元佑,甫越,羅刹,及鬼道衆生。
細雨中夾着冰粒,偶然飄下幾片雪花,落地即化為水滴。
我圍爐烹茶,不知哪裡吹來一縷鹹腥的風,透過茶香在我身邊浮蕩。
我瞥向遮得嚴密的擋雨闆,慢慢站起來,越靠前,腥味越重。我支起擋雨闆,入目一片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