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母親對世子的印象大為改觀。她說,雖然世子昔日對侯夫人有不敬之處,但關鍵時刻卻不計前嫌,救了夫人,可見禮儀都是虛的,人品才是實的。
事後兩日,夫人方醒,病上加病,久久卧床不起。侯府處置了兩個侍女,此事便輕輕揭過。
又過數日,春風和暖,海棠花開。我和倆位姐姐,并兩三位女伴,坐了兩輛馬車,去郊遊踏青。我們在野地遊戲玩耍,放起風筝。
風筝高高飄起,我們歡笑不止。突然,一匹烈馬疾馳而來,如道黑色閃電,大家四散逃避。
烈馬直沖向我,卻及時刹在我跟前。世子一身錦衣騎服,嚣張地騎在馬上,如一道陰影置向我的頭頂。
他聲音暗啞,一字一字,像在刀背上慢慢磨锉。
"你知道了,還不退親!"
我鎮定心神,仰臉,語聲恭敬。“世子,姜荑什麼也不知道。″
他眸中戾氣愈盛,持鞭向我一指。"美荑!你裝什麼糊塗!"
五六個随從打馬而來,世子揮揮手,讓他們退開。他睨着我,眼神狠厲,聲音又壓沉一分,陰恻恻地從牙縫裡擠出來。
"我想和姜家三娘走一走,說說話。"
女伴們遠遠地隔着,暗暗觀注。我朝她們笑了笑,示意她們放心。
沿途都是春光,我卻無心觀賞。世子騎着馬,不緊不慢走在我身邊,散發着一股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姜三娘,叫你父母退親!”語氣是命令式的,說一不二的堅定。
從六歲到十三歲,他對我,好像除了退親二字,沒說過别的。
"姜家三娘,聽見沒有!”
我頓足,猛轉身,頭一擡,一動不動盯着他,一字一頓道:"世子,我父母不敢得罪侯府,侯爺提的親,就請侯爺退吧!"
他一怔,戾氣十足地怒喝。"姜荑,你真傻還是假傻!如果由侯府退親——″他霍地一停,警惕地看了看兩邊,随即戾氣半收,語調稍稍平緩。
"你的名聲,你父母的顔面,還要不要了?"
我心中微微一動,詫異地凝望他。
這個自小暴戾成性,喜怒無常的人物,竟會為我——為别人考慮?
我沉默不語,他緊盯着我。“如果你家退親,我絕不讓侯爺找你家麻煩。"
這麼簡單?連我這個閨中女兒都知道,如果我家主動退親,爹在仕途上,失去的不僅僅是侯府一個助力。
看我持續沉默,世子的眉毛不耐煩地抖動起來,他控制不住地吼一句:"姜荑,你别不知好歹!"接着他一抽鞭子,縱馬而去。
看世子走遠了,女伴們圍上來。她們說笑着,想逗我開心。不過到底壞了興緻,我們決定提前回去。
沒想到,半道世子又追了過來,當街攔住我馬車,猛地掀開簾帷。車内幾聲驚叫,姐姐們縮成一團。他用馬鞭指着我,一字一字從牙縫迸發,個個帶着四濺的火星。
"姜荑!你給我等着!"
一進家門,母親迎了上來,臉上透着兩分急切三分喜色,看見我就問,是否在城外遇見世子?
我還未答話,二姐搶着說:"豈止是遇到,被他吓得魂都沒了!”
我倒是平靜。"阿母,我們去的地方,是您告訴世子的嗎?"
阿母輕微點頭。我們才走,世子就來了,看他好像着急找我,母親就對他說,我們去城南野遊。
"阿母,你又不是不知世子,他找小妹,有甚好事?″長姐為我抱不平。她同二姐,你一言我一語,把此番經曆,包括世子縱馬恐吓,半道威脅,統統說了出來。
母親聽完,目光在我臉上睃巡,不悅地皺眉。"你同世子說了什麼?"
她不管我遭遇了什麼,隻關心我同世子的談話。
仿佛我今日經曆,俱是與此有關。
我黯自神傷。是我的錯麼!
"阿母,″我對她尊尊敬敬施了一禮,語聲平靜清晰,"世子要我們退昏。″
母親目光一滞。"你說什麼?世子要——同我們退昏?″【注,古字昏,同婚】
"不,他是要——我們自家退昏。"我鎮定地補充,又拜了一拜,不顧震驚的衆人,.一人回房去了。
我不知父母親商量些什麼,又同侯爺說了什麼。隔了一天,侯府差人送來不少禮物,還轉述了侯爺的意思。
"世子小性,請大人夫人勿要介懷。侯爺認定這門親事,絕不會退親!″
我不知道候府為什麼執意結這門昏事,堂堂侯爺怎會随意聽信遊巫方士之說?我也不知道世子執意退昏,究竟為何?
我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直覺告訴我,世子嫌我貌醜,對我兇神惡煞,都不是出于他的本心。在勒住馬俯視我的一刻,我看見他的眸光有一瞬的驚豔,随之被一片陰戾遮蔽。
當日的我梳着垂鬟,鬟邊插着海棠花勝,豆蔻芳華,亭亭玉立,餘發垂于肩上,柔順光滑,鬒黑可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