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面,我單名一個菡字,諸位喚我阿菡便好。”
(6)
商羊化作的少女身着一襲煙柳色海棠雲絲長裙,耳邊簪着一根綠雪含蕊簪。一雙金眸忽明忽暗地閃動着,嫣然一笑閃露出來的皓齒,任誰看到她,都會感到愉悅。
“阿菡?”
阿釋密達微微皺起眉頭,他好像一時之間還無法消化陪伴自己幾年的小鳥,其實是隻神鳥,甚至還能變成少女的事實。
聽到他的聲音,阿菡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連忙提起裙角,小跑到他的身邊,瞪大着眼睛觀察着他的模樣,而後興奮道:“好久沒見,你都長頭發了呀?”
“你的腿,”
“我的真身确實隻有一條腿。”她搶白道。
“那你為何,”
她又打斷他,笑道:“你忘了嗎?是你邀請我跟你一起修行的呀。”
真的是這樣嗎?阿釋密達帶着不解,緩緩擡起頭,一瞬間他看到了外表在笑,實際内心在哭泣的少女。他想問她為何要哭,畫面一轉,少女跟在身着黑色華服的男人的身側,她臉上帶淚,一步三回頭。
忽然,她似乎看到了什麼,好看的金眸裡遍布驚懼之色。她一把甩開男人的手,朝那個方向跑過去。她邊跑,邊哭喊着:“你們不能這樣!所有的因果都出自于我,你們要罰,應該罰我才是!”
跑着跑着,她被自己的裙子絆了一跤,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上。望着前方所發生的景象,她的臉逐漸變得蒼白,大滴大滴的淚水從眼角流下。
一輪明月正挂中天,月影灑滿了她的身軀,在那微暈的青色中,少女的全身仿佛隻剩下朦胧的輪廓。
“我才是始作俑者,你們不能這樣,”她小聲啜泣着,像是讨要不到糖果的小孩,慢慢轉變成仰天痛哭。
這股徹骨的悲傷情緒讓阿釋密達心頭一緊,兩行清淚不自覺地從眼角滑下。摸着臉頰上的淚痕,他有些茫然,這麼多年的苦行僧生涯中,他見過無數人身上的痛苦,卻從未有一人的痛苦像少女這般,讓他有種心如刀絞的痛感。
“你怎麼哭了?”
少女湊到他身邊,聞着她身上的馨香味道,阿釋密達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狂跳的心髒讓他感到些許不适,“為什麼你會有那麼悲傷的回憶?”
“你在說什麼呀?”
少女又開始裝傻了,她撩了把耳邊的碎發,看向院子中站着的師徒二人:“是阿菡失禮了,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白禮攔着史昂,面色嚴峻:“你是為何而來?”
“為了了卻一樁心事。”
“哦?”
“先生大可放心,阿菡并無惡意,”她柔柔一笑,目光純真爛漫:“您與其在這揣測我的目的,不如先為我收拾一間屋子。日後若是有什麼需要我的,阿菡随叫随到。”
“比如?”
在白禮的授意下,史昂穿好訓練服,同阿菡站上了院子外的訓練場上。
“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史昂不自信的模樣,讓白禮嫌棄地打了一下他的腦袋,而後小聲附在他耳邊指點道:“你别看人家長得年輕,就把她當同輩。你要知道,你老師年齡翻十倍,都沒她年齡大。”
“那一會兒我要是主動認輸,不會給您丢臉吧?”史昂眨巴眨巴眼睛,一臉天真的模樣讓白禮哭笑不得。
阿菡依舊巧笑倩兮地笑着,看上去絲毫沒把這場比試當回事。她伸出右手的食指,一道憑空出現的水流逐漸萦繞在她的指尖,伴随着手部的動作,在空中依稀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圖案。
“這是開始了嗎?”史昂問她。
“在你老師退下的那一刻,就開始了喲。”
話音剛落,伴随着最後一筆的落下,一個奇異的鳥型紋樣出現在空中。與此同時,更多的水流出現在了阿菡素白的手中,迎着史昂疑惑的神色,她歪頭一笑:“要是被我揍的鼻青臉腫,可不要怪我。”
說罷,她腳尖輕輕一點,整個人的身形一閃,水流化成的利劍直沖史昂面門。
雖然她速度很快,但身為聖鬥士候補的優秀素養,讓史昂瞬間做出判斷。他微微側身,不僅躲開了阿菡的攻勢,還化被動為主動,一記重拳朝她小腹處砸去。
為了防止少女受傷,他下意識地留了幾分餘力。未成想,他多慮了。
在自己的拳頭接觸到少女衣物的一瞬,她整個人化作一團水霧,消失在了原地。
當敵人不見的時候,最應該提防的便是自己的背後。
史昂當機立斷,曲起手肘往身後探去,不等他觀察周圍情形,一道水流悄然間纏上了他的右腿。
不遠處的房檐上,阿菡惡趣味的笑着,眸中透出一股狡黠。她雙手飛快地結起印來,一道水流分化出了好幾道,順着史昂的四肢,束縛住了他整個身體。
“我認輸!”
史昂當機立斷的模樣,讓白禮忍不住擡起手,好遮擋自己猙獰的表情。他當然知道自家傻徒弟打不過活了萬年之久的神鳥,可他連一彈指的時間都沒有撐過,這讓白禮感覺有些許丢人。
甚至,他現在擺出非常好奇的表情,開始跟神鳥交流起了戰鬥心得:“哇——你這是華夏的法術嗎?”
“嗯嗯,這是玉鼎真人教我的心法口訣,‘思樂泮水’,诶?”阿菡眼睛忽閃忽閃的,其中似有流光運轉:“你知道玉鼎真人是誰嗎?”
“老師,玉鼎真人是誰啊?”史昂轉頭看過去,随着他的目光,阿菡也轉向白禮。
被兩股單純的目光注視着,白禮有些招架不住:“他是華夏天庭司法天神的師父,是昔日闡教十二金仙之一。”
“那司法天神是誰呀?”
不等白禮說話,阿菡一拍手,介紹道:“司法天神是天庭除了玉帝王母之外,權利最大的神位。擔任此神位的神,乃是天庭第一戰神楊戬。身為天庭少有的,肉身成聖的神仙,他的實力非常強勁,而且為人十分溫和,在天庭頗得諸神愛戴。”
“哦,是不是那個劈山救母的楊戬?我聽老師給我講過他的故事。”
“對對對,就是他!”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少女的模樣和形态太具有欺騙性。白禮總覺得她跟史昂是一個年齡段的小屁孩,不然怎麼解釋得了他倆現在熱火朝天展開讨論的模樣呢。
白禮歎了一口氣,甩甩袖子,正欲離開這間屋子。他眼光一瞥,看見阿釋密達盤腿坐在地上,緊閉的雙眼朝向少女的方向。“要給你熱熱飯嗎?”他走過去問道。
“白禮先生,我有些疑惑。”
“怎麼了?”
“我聽到了她的笑聲,也能感受到她由内而外的喜悅。可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眼中,她始終都是捂臉哭泣的模樣。”
(7)
幾天過去,看着跟三個小屁孩玩到一塊的阿菡,白禮愈發懷疑起了她的真實年齡。每每他們聊到不懂的地方,四個腦袋用一模一樣的純真眼神直直望向他,讓白禮有些招架不住。
正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白禮正思索怎麼讓阿菡回她的天庭呢,第二天起床,門口排起了五顆腦袋。看着多出來的少女,昔日的祭壇座聖鬥士感覺自己的眉毛皺的能夾死蟲子了。
“這位又是何方神聖?”他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番話。
“我隻是過來看看思,啊阿菡的,您不用在意我,我馬上就走。”
墨發綠眸的少女嘿嘿沖他笑,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白禮隻能咽下心中的不滿,去廚房給幾個小屁孩做早飯。聽着院子裡叽叽喳喳的聲音,白禮差點捏斷手裡的鍋鏟。
“你叫什麼名字呀?你和阿菡一樣,都是鳥嗎?”
“我是龍,東海龍王知道伐?我媽是東海龍王的親妹妹,我叫敖甯。”
“你能給我看看你的樣子嗎?我隻在書上見過龍。”
“不可以哦親親,人家要是變回原型,就變不回人型了。”
“為什麼呀?”
“因為我技藝不精湛,隻會人變龍,不會龍變人。”
華夏的神明能不能來管管這倆個亂跑的神獸?一個商羊就夠他煩的了,現在又跑來一條東海的龍,看這架勢,八成隔三差五來嘉米爾溜達。最關鍵的是,他肯定打不過這倆個神獸,隻能期盼她們快點達成自己的目的,早日回天庭。
外面兩個神獸的聲音好像消失了,隻剩下他的三個徒弟對話的聲音。
白禮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着。就在這時,阿釋密達拉開了廚房的簾子,吓得他一激靈:“發生什麼事了?”在他印象裡,阿釋密達一向是不吃早飯的,今天破天荒頭一次看到他出現在了廚房。
“她說我不吃飯,就化作原型啄我腦袋。”阿釋密達一臉無奈。
聞言,白禮哈哈大笑。“挺好的,”他拍拍阿釋密達瘦削的肩膀,拿勺子舀了個水煮蛋放進他的碗裡。
白禮以為阿菡在嘉米爾停留一段時間後,便會自行離開。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這一停,便是幾年。阿釋密達從瘦削的沙彌形象,逐漸長高長大,原本他比阿菡矮上一些,現在阿菡卻要擡頭看他。
阿菡依舊整日笑意吟吟,某天,白禮問阿釋密達,他眼中的她,依舊還是哭泣的模樣嗎?
“嗯。”
随着歲月漸長,他看到了少女更多的過去。
她忍受着十九層地獄的陰邪之氣,長跪于地府的最深處,即使是生于開天辟地的神鳥,也無法抵禦那股陰冷力量。法力虛弱地幾乎無法維持人型。
終于,她用盡了最後一絲庇體的力量。
素白的臉上逐漸長出鳥羽,兩條人腿化為單隻。周遭的惡鬼看着她非人非鳥的模樣,肮髒的齒間不停地流下涎水,隻等世間唯一一隻商羊死去,好瓜分她的力量,助自己逃脫十九層地獄。
終于,她面前傳來了聲音。
那道聲音低沉柔緩,讓人聽着,不自覺地安定下來。
“何苦呢?”老者歎了口氣,緩緩道:“這本就是他該受到的劫難,就算不是你,也會有别人出現。”
“他命裡注定有這一劫,注定要受此苦難,這樣他才能領悟大道。你如此執迷不悟,反而會讓他無法解脫。”
“可那些事是我做的啊!是我不懂事,強留在大雷音寺百年!是我害他起心動念!你們要罰,也應該罰我,為何要讓他承受地獄罪報,如今又永陷六道輪回之苦?”
少女哭的滿臉淚痕,老者長歎一聲,念道:“衆生之所以輪回六道,愛為其根本,而貪欲助生愛染。能令衆生生死相續不止。”
“孩子啊,倘若你真的做好決定了,我隻提點你一句。”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這是他的劫。”
“也是你的。”
(8)
嘉米爾又下雨了。
自從商羊光臨,嘉米爾這幾年下雨的次數比過去五十年加起來還多。白禮站在屋檐下,翻着老黃曆,看着上面記載的谷雨時分,忍不住大聲問道:“阿菡,這場雨是你做的嗎?”
“‘谷雨’不就是用來下雨的嗎?”阿菡在屋内扯着嗓子回道。
“所以是你幹的?”
“白禮先生可以猜一猜,如果猜中正确答案的話,”阿菡拖着尾音,嬉笑道:“沒有獎勵!”
聽着二人的對話,阿釋密達無奈地歎了口氣。昨天白禮剛給自己的小菜園種上新苗,今天阿菡就借着谷雨的契機,下雨淹了他的田。說她故意的吧,谷雨這天下雨很正常,說她不是故意的吧,她臉上的竊笑已經證明了一切。
誰讓白禮做飯難吃呢?
每次敖甯或者馬尼戈特來,都會給他們帶一堆好吃的。他倆來的時間不固定,有次馬尼戈特來得晚了,白禮做好飯,看見幾個小鬼吃的一臉滿足,當即闆起臉,讓他們下午多加了幾組訓練。
史昂仨難過之餘,開始想方設法地延誤白禮做菜的時間,好讓他們吃上敖甯馬尼戈特帶的飯菜。
這不,由于小菜園被淹了,白禮沒菜做飯,隻能找把搖椅放在屋檐下,自己拿本書躺在上面,偶爾瞄一眼雨中訓練的三人。
聽着外面的動靜,阿菡捂嘴偷笑道:“這就是每日一善。”
“做善事?”
聽出他話中的疑惑,阿菡從容解釋道:“我是神鳥,又不是神,我還沒脫離六道輪回呢。”
“為什麼要成為神呢?”
“那你為什麼要悟道呢?”
“你與我又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不,我的意思是,”阿釋密達微擡眉毛,突然他鬓邊的頭發被撩到耳後,少女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耳朵,似如羽毛般輕柔。
“你既然能看到别人的痛苦,那你肯定也能看到我的痛苦。”
阿菡難得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看向阿釋密達的目光中,藏着太多太多他看不到的情緒。她擡起手,撫向他的臉龐,數千年前,她也是這般,帶着少女懷春的期盼,在他冥想時撫摸着他的臉頰。
可數千年後,她反而沒有當年那般勇敢,隻能眸中含淚,手停留在了距離他很近的地方。
“就算沒有看到全部,你這麼聰明,僅憑那些回憶,你也能推敲出故事的全貌吧。”
哭泣的少女形象同面前無聲流淚的少女的身影,逐漸重疊在了一起。
初見人身時,那股徹骨的悲傷之感鋪天蓋地地襲來,讓阿釋密達忍不住擡起手捂住自己的頭。
【若廣說地獄罪報等事。一一獄中。更有百千種苦楚,何況多獄。我今承佛威神及仁者問。略說如是。若廣解說。窮劫不盡。】
記起來了嗎?
你在無間地獄裡受到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