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爾時地藏菩薩摩诃薩白佛言。世尊。我觀是閻浮衆生。舉心動念。無非是罪。脫獲善利。多退初心。若遇善緣。念念增益。
是等輩人。如履泥塗。負于重石。漸困漸重。足步深邃
——《地藏菩薩本願經》
(2)
夕陽輕輕鑽出山頂的雲隙,群山上到處生長着杉樹,在周圍色調柔和的紅葉中,杉樹叢顯得格外陰郁。阿釋密達推開腰高的雜草,終于他發現了!他跪下身子,抱起身受重傷的小鳥。
小鳥緊緊閉着眼睛,以往燦爛多色的羽毛上此時布滿了暗紅的血迹,鮮血從不知名的部位,沿着光滑的羽毛流到阿釋密達手上。
“阿彌陀佛,”他輕聲念道,小心翼翼地抱着小鳥的身軀,另一手用力撕扯着僧侶袍的衣角,簡單為小鳥包紮了一下身體。他目不能視,隻能用手摸索着替她包紮,雖然已經放緩了動作,但小鳥還是吃痛地撲騰了一下身子,沙啞的聲音讓人心生憐憫。
“馬上就好了,”他順着羽毛撫摸着她的身體,安撫道:“我先幫你簡單處理一下,等回寺裡,我讓師兄他們幫你醫治。”
小鳥虛弱地眯着眼睛,強撐力氣擡起頭,還未看清他的臉龐,又閉上了眼。
遠處的群山上,在晚霞中凝為淡淡的黛色。正所謂寺中含山,山中藏寺,寺中有河,水中有寺,佛教人眼中的至高上地,大雷音寺便坐落于此。
看到他的到來,幾位師兄立馬迎上前,關心道:“這便是準提師父說到的商羊嗎?”
“應該是吧。”阿釋密達說。
“啊,這樣一來,你可就與她纏上因果了呢。”
“無妨,我想師父讓我帶她回來,一定有他的意義。”
師兄們對視一眼,十分小心地從他手裡接過名為商羊的小鳥,帶到禅房進行醫治。聽着諸位師兄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阿釋密達垂着頭,腦海回憶起了準提師父在去往人間前,對他說過的話語。
準提師父說,今日救治的商羊,與他之間有着一道很深的緣。倘若他能從這段緣中,悟到阿賴耶識的存在,便能成佛。可若是他起心動念,犯了六業道,那便要承受六道輪回之苦,方才能回到這裡。
“這段緣對你來說,是場劫數。”準提師父拍了拍他的肩,接着便啟程前往人間,參與封神之戰。
(3)
商羊看上去靈智初啟的模樣,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掙紮着想往窗外飛去。阿釋密達聽到她撲扇翅膀的聲音,起身把窗戶關牢:“你傷未好全,還是好生待在這裡吧。”
本以為會聽到商羊抗議的聲音,未成想她轉過頭來,響起一道少女脆生生的聲音:“你認識孔宣嗎?”
“孔宣?”他一愣。
“我要找他,我來這裡就是為了找他,”商羊單腳踩在地上,有些迷茫地拿翅膀捂住自己的腦袋:“我隻記得我要找他。”
因為受了太重的傷,所以失憶了嗎?阿釋密達猜想着,把有些站不太穩的商羊抱起來,全程小心着不碰到她的傷口:“我在這裡待了幾百年,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真的嗎?那我為什麼會為了他,來到這裡?”
感受着那道充滿疑惑的視線,阿釋密達也不知如何回答她。他把商羊抱到他昨天專門做的軟墊上,怕她不舒服,又拿來一些軟枕給她靠着:“我叫阿釋密達。”
“好拗口的名字,這裡的人都像你這樣嗎?”
“可能吧。”
“你的眼睛怎麼了?為什麼一直閉着?你是個瞎子?”
“嗯。”
“是你天生如此,還是有人害你的?”
“天生的。”
“你叫阿釋密達,那我是不是也應該有個名字?”
“你不是說,你不記得你的名字了嗎?”
商羊蜷起身體,縮在軟墊裡,微微擡起頭來觀察面前青年。陽光順着窗戶的縫隙,灑在他的身上,如同遙遠的景色那樣沉靜的面龐下,讓人看了不自覺地心安下來。
“你可以幫我起個名字,我不介意。”
“為什麼這麼信任我?”阿釋密達輕輕地問。
“你不是壞人。”
聽着這番純真的答案,阿釋密達啞然失笑。他蹲下身,揉了揉小鳥毛絨絨的腦袋,他的房間坐落于整個大雷音寺最偏僻的地方。倘若他目能視,推開窗戶便能看到靈山的各色山嶺溝壑,薄霭似的光亮照在群山之上,勾勒出一副上好的山水風景圖。
他看不見,每每站在窗口,隻能聞到篝煙般的香火味,聽見山上瀑布的激流聲,以及各式各樣的頌佛聲。窗外飄來一縷蓮花的清香味,阿釋密達方才想起禅房外,有個四季常開的蓮花池。
“阿菡這個名字,你覺得如何?”
“一定要跟着你姓嗎?”商羊縮了縮脖子。
聽着窸窸窣窣的小動作,阿釋密達笑着解釋道:“我不姓阿。”
“那你姓阿釋?”
“我的名字就是阿釋密達,沒有姓。”
“哦——你覺得‘阿菡’這個名字适合我嗎?”
“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再想一個。”
“不用了,我很喜歡。”
阿菡累了,索性趴在軟墊上,聲音軟聲軟氣的,失去記憶的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不停地詢問阿釋密達,關于他,關于大雷音寺的一切。倘若換成他人,隻怕已經甩臉子,拒絕回答她那些無聊的問題了。
阿釋密達從始至終,和顔悅色地回答着她的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日子慢慢過去,阿菡身上的傷好了大半。初來時,她連站在地上都止不住地顫抖,現在都能踩在阿釋密達肩上,同他還有他的師兄們在院子裡一同誦經。
起初,師兄們感覺有些怪異,後來也就習慣了阿菡的存在。
【諸法于識藏,識于法亦爾,更互為果性,亦常為因性。】
阿釋密達小聲念叨着,阿菡飛到他頭上,十分熟練地趴了下來:“這是什麼意思呀?”
“我想想,”窗外響起一陣敲鐘聲,然後又漸漸消逝,“你知道阿賴耶識嗎?”
……
又過了段時間,阿菡總算有力量化為人型了。少女身着鵝黃如意雲紋的灑金長裙,俏生生地站在阿釋密達面前。她摸了摸兩根黑亮亮的麻花辮,确認造型能見人了,才絞着手指,試探性問道:“你覺得我哪個樣子好看呀?”
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問題,慌忙澄清道:“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
“嗯?”阿釋密達偏了偏頭,溫潤的眉宇間藏着笑意:“我也沒生氣呀。”
聽着他溫和的話語,阿菡藏在發絲裡的耳朵微微泛起紅色。她提起裙角,下意識地坐到以前的軟墊上,卻發現小小的軟墊已經容不下她的人身了。
算了,阿菡癟癟嘴,再度化為鳥型,娴熟地趴到了自己喜愛的軟墊上。
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阿釋密達微微揚眉:“這是怎麼了?”
“我覺得這樣睡覺更舒服點。”
“好,随你。”
屋内忽然陷入了寂靜。沉默良久,久到阿釋密達以為她睡着了,角落裡響起了少女甕聲甕氣的聲音:“我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
“我既然能夠化為人身了,是不是代表我快要想起那些記憶了?”
“對你來說,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阿釋密達不以為然。
“可我想起來了,不就代表我要去找孔宣了嗎?這樣一來,我不就要離開你了嗎?”
阿釋密達撫摸書籍的手一頓,此時此刻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阿菡身上哀傷的情緒。他微微一愣神,腦海裡浮現出準提師父告誡他們的話語。
【南閻浮提衆生。舉止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何況恣情殺害。】
“你怎麼了?”
少女出現在他面前,極近的距離,他都能隐約聞到她身上的松香味。這樣近的距離,他甚至能感受到那雙眸子裡,藏着的希冀情緒。
阿釋密達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看着他這副躲避的姿态,阿菡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剛剛還笑靥如花,現在則落寞地垂上了眸子,她低着頭,仿佛做錯事的小孩,慢慢坐到了阿釋密達面前的位置上。
“……對不起。”
空氣中安靜地,隻剩下遠處瀑布的流水聲。見自己許久未曾得到答複,阿菡小心翼翼地擡起頭,金發的男人端坐在軟墊上,雙手結着印,娴靜的模樣讓人不忍心破壞。
他隻是坐在那裡,便有着無可言喻的神性色彩。
阿菡看着那樣的他,無意識地伸出手來,撫向他的臉頰。落葉般柔軟的觸覺,如同墜下來的雲霧,讓她有種虛幻的幻夢之感。
她湊上前,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着他的面龐,像是二人初見時,他摩挲着她受傷的身體那般,小心而又謹慎。
(5)
阿菡終于還是見到了孔宣。
孔宣,不應該說是孔雀明王親自光臨了阿釋密達他們所在的禅房。他無視了周圍的弟子,目光直直地朝向阿菡,俊朗的面容柔和而又有威嚴:“許久未見,别來無恙。”
不對,他不該是這樣的,他應該穿着一件有五種顔色的道服,冷漠的表情中透出諷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穿着難看的,露着手臂的僧袍,用這樣的語氣同她打招呼。
阿菡有些無措,她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做什麼,隻能愣在原地,眨巴着眼睛看向她執念數年的男人。
就在這時,她發現孔雀明王身後,緩緩走出一個身着黑色華服的男人。他面目俊美,眸色漆黑深沉,對視的一瞬,阿菡感受到了如墜冰窖的懼意,令她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這便是你之前提到的女孩嗎?”那人問孔雀明王。
“是啊,她同我一樣,都是天地間第一隻神鳥。隻是她性格單純人又蠢,跟在我身邊吃了不少苦頭,金雞嶺一戰中,我用最後的力量幫她逃命,結果陰差陽錯把她送到了這裡。”
孔雀明王嘲弄一笑:“也許這就是準提那混賬玩意兒提到的‘緣’吧,好在,”他頓了頓,目光看向阿菡:“她還有救。”
“你們要做什麼?”
阿菡敏銳地聽出他們話中的弦外之音,她轉身小跑到阿釋密達身後,卻被孔雀明王一把抓住了後頸領:“反正你都養了條龍了,再養隻商羊想必也無礙。”
說罷,她像一個物品一樣被孔雀明王,一把丢到了不知名的男人手上。
“這樣一來,你我之間的債便算是了結了。”
男人點點頭,把她好生放到地上,信手捏了道法決,為她換了身衣服:“跟我走吧。”
“我不要跟你走。”
阿菡向後退了幾步,轉身想跑向阿釋密達,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往日無人光顧的院子裡忽然來了幾位不速之客。看他師兄們畢恭畢敬的模樣,這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注意到她驚懼的目光,孔雀明王不耐煩道:“楊戬!趕緊把人帶走!”
幾位菩薩還有孔雀明王圍住了阿釋密達,見到這番場景,阿菡慌了,她大聲問道:“你們要幹什麼?”
“阿釋密達,你可知你已然動心起念,種下了地獄罪業的種子?”
“弟子甘願承受師父們的責罰。”
“他們在說什麼?”
許是慌不擇路了,阿菡一把抓住名為楊戬的男人的袖子,言語顫抖地問道:“他們要懲罰阿釋密達?”
“跟我走吧,這裡的一切跟你已經沒關系了。”
楊戬的眼睛裡清澈地映出了她滿臉淚水的模樣,阿菡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跟在楊戬身側,被他抓着向前走,她每走一步便回頭看向那人。
“既然如此,貧僧罰你前往無間地獄,再入六道輪回,你可願意?”
無間地獄?
那不是隻有極惡的人,犯了重罪的人才會前往的地方嗎?一旦被打入無間地獄,便永遠沒有任何解脫的希望,除了受苦之外,絕無其他感受。
意識到阿釋密達之後面對的事物的那一刻,阿菡一把甩開楊戬的手,朝阿釋密達的方向跑過去。她邊跑,邊哭喊着:“你們不能這樣!所有的因果都出自于我,你們要罰,應該罰我才是!”
跑着跑着,她被自己的裙子絆了一跤,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上。于是,阿菡眼睜睜看着那個總是溫潤微笑,會不耐煩回答她問題的金發男人緩緩消失在了院子中央。明知接下來要面對什麼,他卻還是擡起頭,朝她的方向露出一個讓人心安的微笑。
周圍的菩薩們手持手法印,扼腕歎氣的模樣虛僞至極,隻有孔雀明王嘲諷地看着他們,仿佛早已知曉他們的險惡用心。
(6)
阿菡看着阿釋密達痛苦蜷縮在地上的模樣,垂下眼簾,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門外,敖甯早已等候多時。
“楊戬很生氣。”她同阿菡一起坐到門口的台階上,這番情景,讓她們想起之前幹壞事,被楊戬罰真君神殿門外看門的往事。
“你不生氣嗎?”阿菡反問她。
“我生氣有用嗎?我又不可能把你打一頓,拖回南天門。再說了,你都想好後續的結果了,那我攔你做什麼?”敖甯捧着臉,神情有些落寞:“我們會再見的,對吧?”
阿菡苦笑一聲,答道:“我不知道。”
“裡面那個和尚到底有什麼魔力,讓你如此着迷,甚至不惜做出那樣的選擇?”
“他所有的苦難都源自于我,如果不是我種下了那樣的因,他豈會得到現在的果?倘若沒有碰見我,他說不定早就成佛了,何必在凡間成為那幫王八蛋的眼線呢?”
“你明知那幫王八蛋想要利用你,為何,”說到這裡,敖甯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啪的一下把頭埋到了阿菡懷裡:“思楓啊啊啊,我不想你走啊!你走了,就隻有哮天犬陪我罰站啦!”
前面一句話,讓阿菡不禁有些感傷。後面一句話卻讓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學習某位真君大人一把提溜起小龍的後頸領,丢到一邊。
見她如此冷漠,敖甯嗷的一聲,一把抱住阿菡的腿開始嚎啕大哭。
就在這時,她們聽到了身後門被拉開的聲音。
阿菡用眼神勒令敖甯快點爬起來,敖甯卻我行我素,抱住阿菡的大腿死活不松手,隻顧着放聲大哭。當年華山前,楊戬差點被他那好侄子弄死的時候,敖甯都沒哭的這麼悲痛。
“這便是,你我之間的緣嗎?”
以往清亮的聲音,在此刻變得沙啞,阿菡甚至不敢轉頭看他,隻能不停地拿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是那麼顫抖:“聽起來,你似乎隻想起一些片段。”
“如果那些事情是我真實經曆的,那我想,”他頓了頓,緩緩道:“我應該是全部記起來了吧。”
“你覺得如何呢?”
剛剛還埋頭痛哭的敖甯,趴在她腿間沉沉睡了過去。一時之間,寂靜的院子裡,隻剩下了他們。
看着空落落的院子,阿菡想起昔日大雷音寺裡,她也是這般坐在禅房前的台階上,聽着身後衆人念誦着佛經。她仰起頭,遠處稀薄的碎雲似乎在悄悄窺視着這片天地,忽而被藍天吞噬,忽而聚成一團朝這邊飄來。
“你又哭了。”他說。
“那你是想讓我轉頭看着你笑嗎?”阿菡擡起手,抹去眼角的淚水:“阿釋密達,過去的千年中,我時常會思考一個問題。”
“我真的很想知道,”淚水不斷從眼眶中流出,順着臉頰一滴滴流下,少女強力抑制住自己的聲音,卻還是帶上了幾分顫音:“當你做出那個選擇的時候,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接下來要面對什麼?”
“倘若你知道他們要将你打入無邊地獄,你還會這樣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