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
停雲藹藹,天欲雪。
“今日姑娘可高興了。”打掃庭院的婢女眉飛色舞地說着,“今夜的菜肴均是姑娘親自去庖廚盯着的。”
“聽說公子傳了信回來,京城裡的要緊的差事都辦完了,自是要回來同姑娘過年的。”
擦拭廊柱的婢女笑着說道。
“大家夥都好好幹,姑娘說了,今夜賞賜多多,等明兒就給大家放年假,叫大家好好休息。等公子回來,與姑娘兄妹團圓,定又是一番賞賜。”
負責督導衆仆從的周媪歡歡喜喜地從遊廊裡走了過來,朗聲說道。
衆人聞言,紛紛鼓掌相視而笑,而後加緊着手上的活幹完。
不一會雪花就從天邊紛紛揚揚落了下來,不一會天就黑了下來,婢女用細長的竹竿将鑲嵌着翡翠琉璃的大風燈仔細地懸在府門兩側,色彩斑斓的光照在了門廊之下的晶瑩雪粒之上,這剔透冰冷的雪花折射出了絢爛的光彩來。
廊下懸着厚重的竹篾卷簾,将冰糁雪霧擋住,一粉色衣袍的女子緩緩而來,卷簾遮住了她的面容,她隻可瞥見她手中提着一盞風燈,風燈照在她照着一層細膩白紗的粉色裙裾之上,仿佛在迷蒙雪霧的冬夜裡開着灼灼桃花一般,隐隐流動着美麗的光澤。
“姑娘,姑娘。”
周媪歡喜地走了過去,向被喚作姑娘的人一欠身,随即道,“天冷,姑娘何不屋裡頭候着,隻要公子一回來,奴婢馬上通報姑娘,姑娘再來也不遲。”
原本等在檐下的人聞言反而探身拾階而下,繡着桃花的繡履踩着新雪之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風燈的光芒照在她的面容之上,像極了玉雕的像,一颦一笑,便動人心之弦,雖弦止,則餘聲不止。
“哥哥難得回來一日,我自要第一時間見他。”
裴明繪眉眼彎彎,顯然很高興,她的一舉一動,都浮動着歡喜。
裴明繪口中的哥哥,乃是河東郡裴家獨子,禦史大夫裴瑛,位列三公,尤其是當今陛下有意限制丞相的權利,裴瑛的威懾力甚至足以為蓋過身為皇親國戚的陸珩舟了。
蓋裴瑛者,幼年時家族被誣陷下獄,九族被處以斬首之刑,隻這年幼一子後得明繪父親相救,方得存以性命,隐姓埋名卧薪嘗膽,得前丞相窦玉提拔,做了侍奉皇帝的近臣,擔任給事中一職,侍奉皇帝左右,建言獻策,甚得皇帝賞識,後窦玉主張為裴家翻案,裴瑛才開始正式步入朝堂。
裴瑛其人,相貌俊美,正可謂之芝蘭玉樹翩翩公子,此行此貌,公子無雙,位高權重,随者無數,如此公子瞬間風靡整個長安,奪了不知多少姑娘小姐的放心,更兼之裴瑛在除了對付政敵和完成皇帝任務之外,還是非常親和的人,可謂除了被他下獄的人和他的政敵以及皇帝陛下所厭惡的人,那是人見人愛當之無愧的。
總之,裴瑛為禦史大夫之時,便是這個時代禦史大夫至極輝煌之時,權利壓過丞相,又得皇帝器重,可謂風光無量,朝野說話舉足輕重,但就算如此位高權重,裴瑛卻也随和,不管對方職位身份貴賤與否,隻要與之無過節,便是平和待之,若與之投機,裴瑛便厚待之。
當然,裴明繪并非裴瑛的親妹妹,裴明繪原本姓明,因着明繪父親的救命之恩,裴瑛又憐其無父無母,便領着她一同焚香告祖,自此裴明繪也就進了裴家的祠堂。
裴明繪在府門翹首等待,不知過了多久,碎碎馬蹄聲又遠而來,原是一穿着黑色官衣的騎士策馬而來,等駿馬到了府門前,騎士翻身下馬,朝着裴明繪一拱手,道,“小姐,大人尚有急事處理,今夜趕不回來了,特傳下官告知小姐,今夜不必等他,雪天大喊寒,小姐早些休息才是。”
寂靜雪夜裡隻有簌簌雪落,裴明繪的笑容漸漸凝固,但就在即将消散的那一刻,便又成了一彎适宜合度的淺笑,“我知道了,雪天路滑,難為你來捎信了,春喜,請他進來喝杯茶暖暖身子罷。
裴明繪便踩着雪又回了到廊下,閉上眼,此時此刻,心底所有的歡悅都煙消雲散,隻得谛聽廊檐之外的簌簌雪落,以及府外阖家團聚的笑聲。
“小姐……”
周媪看着她立在廊下,有些躊躇。
“都散了罷,各處都聚聚,賞賜依舊,一年來大家都辛苦了,好好休息才是。”
周媪知道裴小姐格外依賴公子,公子身居要職,如今正逢對匈奴作戰的要緊之時,不會來卻也是意料之中。
周媪看着裴明繪自少女長大,自也是心疼她:“公子雖有事不能歸家,想必心裡頭也是念着小姐的,就算今日不回,明日也要回來的。”
“周媪這番話說的,我倒像是個小妹妹了。”裴明繪一笑,心裡頭雖然難過,但也不想下人在年節之時也傷心,遂道,“好了,都散了罷。
原本預備好了的菜肴都被撤了下去,她特地讓舞女備好的歌舞也都撤了下去,待将一切都取締之後,裴明繪禹禹獨行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頹廢地坐在榻上,手心托着額頭,疲累地閉上了眼睛。
“小姐别傷心。”春喜看着裴明繪,不由一陣心疼,她深知裴明繪何其依賴裴瑛,正所謂長兄如父,公子到底說了今夜回來,卻又如何不回來,還不如原本不說,白叫小姐傷心。
“哥哥忙,我明白。”明繪站起身子來,将所有心思都壓在了心底,她走到長案身後,拿其賬冊開了起來。
“左右哥哥也不來了,你将聶妩叫來,我這裡尚有些事要同她商量。”
河東郡中的最大的商人便是裴明繪,她雖然年紀輕,但是卻很有見識與智慧,在流經河東的渭水旁是千頃的桑園,而裴明繪也是大漢著名的皇商,其绫羅綢緞皆為上上品,除了最上等之物專一供給皇室之外,其他,皆由明月坊一體出售。
而裴明繪之所以成為河東郡首屈一指的皇商大商,不止是因為她的哥哥是天子近臣,而在于她确實能夠掌握機遇。
在攻打匈奴之時,國家全力支持大将軍兼威武侯謝元狩與匈奴的漠北決戰,而就在此時,國家财政陷入了極度緊張的境地,為此裴瑛便與皇帝商量出一種叫做“白鹿币”的東西。
漢朝的諸侯王每歲需向皇帝納貢,而皇帝就特地申明,諸侯納貢,需向皇帝獻白鹿之皮,而這種白鹿皮隻有皇帝的上林院有,售價也是驚人的四十萬。
四十萬是什麼概念,此等價錢在此時是可以構面上等的田地一百多畝的。
而國家經濟大臣,身為大農令的杜子淩卻對此提出了異議,說是本末不相稱,然後他就被裴瑛尋釁以腹诽之罪下獄,最後被處死。
在這裡,裴明繪也就明白了機遇所在,一方面為了自己的哥哥那殘存不多的好的名聲,另一方面也為了尋求機遇,她率先向皇帝捐出了自己的半數家産,上書言曰,将軍上戰場,灑血黃沙上,妾婦無所能,上不能建言獻策,下不能戍衛邊疆,但蒙皇恩方有此家業,願獻半數家業以佐國家之急。
此舉得到了皇帝的大大表彰,并替了一副字,曰:蓋為天下商之表率。
如今這幅字,被題在了各處明月坊的牌匾之上,高高地懸挂起來,來往行人皆可觀之,自此裴家的絲絹産業也就一隻腳踏進了皇商的地界。
但是,與此同時,裴明繪也得了一個同她哥哥一樣的稱呼。
皇帝的走狗。
走狗便走狗,這天底下,若以絲絹産業論,幾人能比得上她裴明繪。
所謂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皇帝如此表彰裴明繪,其下之意不言而喻,但是白白捐錢的事情大抵愛财如命以利為本的商人們都不太願意做,但是都得或多或少地表示一下,住在天子腳下的,不免就得出一出血,故此自然恨極了裴明繪。
但最終如公孫吾所言,榜樣之力渺渺,對于戰争所造成的巨大的财政缺口,不過杯水車薪,商人們依舊我行我素,過着驕奢淫逸的生活,甚至在皇帝屢次赈災之時從中獲取巨大的油水,囤貨居奇搜刮财富,故土地兼并之事屢有發生。
故此,方有後面浩浩蕩蕩的商業經濟改革等一系列來填補國家财政漏洞的錯失,當然,這是後話。
她将手中賬冊心算完畢,細膩的指尖滑過檀木算盤的算珠,發出清脆利落卻獨具韻味的聲響,餘光看了一眼,确認無誤後方才拿起下一冊來,就在她專心緻志處理手中賬冊之時,就聽門嘎吱一聲,冷風繞過鑲嵌着翡翠的雲母石屏風到了賬冊堆積上,吹得案上銅燈的燈火搖曳不息,故而投射照亮着她面容的光也在不斷搖晃改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