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春回,一陽複始。掐在指尖的日子卻也溜得飛快,眨眼間已是百卉含英的時候,是習武者最不該辜負的春光。然而宋長安倒懶散得狠,從一大早便縮在靈霄派的一處古樹之上困覺,許多妹女結伴自樹下經過的聲響也未能将她驚動。直到日頭正好時,一陣微風恰好吹過,才将那蓋在眼上的樹葉掀了下去。
宋長安微微皺了下眉,揉着眼睛,依舊不喜動彈,正望着那不遠處的山頭出神,樹下卻響起了一道聲音。
“你已連續三日逃了早課,”是姜問正擡眸望來,她溫聲叫道,“長安。”
宋長安平素最怕姜問,此時聞言卻也隻是懶懶地翻過身,讓四肢自樹幹上垂下。她道:“州州姊說,她以前就愛在靈霄派的樹上睡覺。我也要試試看。”
姜問聞言微怔,靜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以前靈霄派都是些男弟子,她最不愛與之為伍,這才睡在樹上。如今派裡派外,盡是女子,你為甚麼不去交個朋友呢?”
連奇身死後,原本以靈霄派為首的聯盟也潰散瓦解、不堪一擊。楚頤壽恨痛交加之下,自是不能善罷甘休,索性又集結衆人将其餘孽勢力誅殺殆盡。如今靈霄派已然堂堂正正歸了桃花村姊妹所有,點蒼派等門派地盤也被素家莊與鑄劍山莊瓜分一空。而後三處合并,成“希女門”,楚頤壽任掌門人,遲不晦任護法,沈姵甯、素非煙與楚人修分領各地堂主,以明坤神劍為門内信物,勢領天下女子習武修身、勃發奮起。自此坤乾已改,雲後日現,天下大勢峥峥向榮,一片大好,豈能不令人心潮澎湃?
然而也總有些時候、有些人,在激昂振奮的心緒中,總是夾雜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宋長安許是正為此才怏怏不樂,此時她聽見姜問的話,隻是道:“曾經我最想交的朋友并不是個好家夥——關于她,州州姊可是看錯啦!可惜我不能再向她問個清楚了。”
姜問于是想到了任曉芸。她自山崩之中竟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來,自得知妫越州的消息後,便再不敢向她們靠攏,也沒有去管兄弟的死活,一人孤身遠去了。聽聞最近是邱微找到了她。不過宋長安對于邱微也不算喜歡——如今對她甚至說讨厭也不為過——所以這消息也不必再在她耳旁說了。
姜問停了下,又想到了趙荷華。這個女人死在了那場被自己蓄意催發的山崩裡,還是她的丫鬟哭着為她收了屍。也正是在她的哭訴聲裡,衆人才知道原來趙荷華那丈夫早給她失手殺了。那朱家錢莊的男莊主在妻子忙于玄機閣事務之時竟已在外同人有了孩子——還是個新生的男兒,趙荷華自然不能接受,遂與他發生争執,意外讓那朱莊主腦袋開了瓢。有玄機閣勢力,她自然将此事瞞得嚴實,私下中恐怕是将一切都怪在了仇人妫越州身上,因而在見連奇身死才覺複仇無望、萬念俱灰,有了同歸于盡的想法。好消息是,後來朱家的大女兒已同夫家和離,在接到此消息後已飛速趕回娘家接管了朱家錢莊,還将曾經被關在祠堂中的小妾救出,自此得了個有力助手,飛快打理好了家中上下。她們對希女門的号召亦是無有不應,前些日子還來信想送人來學武。不過這樣的消息,此時宋長安大抵也是不算太關心的。
因而姜問的思緒兜兜轉轉,終于不得不落到了宋長安話裡的後半段。這段時間以來,她忙得厲害,一向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思念或者思考。有關她這“神醫”名頭之下唯一的“敗筆”,一個能将她的招牌砸個稀爛的傷患,是讓她最為頭疼、理解卻也最難理解的人。
她沉默許久,久到宋長安都忍不住開口打破了這壓抑的靜默。
“問姊,州州姊果真死了麼?倘若沒死,她又去了哪裡?怎麼會突然便沒了身影去?倘若她還在,在這樣好的時辰,又怎會忍得住不現身?”
宋長安不去看她,連聲道:“你們都不談,都說州州姊必定會回來——那遲不晦最可惡,唯一就她肯多說一些,卻竟是編排我州州姊是‘山野鬼怪’……沒句實話!如今大勢已定,問姊,你們心裡究竟在想甚麼,難道還不能同我講一講麼?我快悶死啦!”
又過了一會兒,姜問才重新開口道:“從前我第一次見她,隻以為這是個絕頂的難題。無數次想過她會活不下來,可她每一次都會安然無恙地走回來——唯獨那一次,最後的一次,她卻消失了。或許……”
她說着,唇角竟緩緩揚起幾分笑意,輕聲道:“或許果真是精怪神仙,也說不準罷。”
宋長安“诶”了一聲,沒忍住翻身又坐了起來,瞪着她良久,磕磕絆絆地開口道:“問姊,你、你怎的……也這樣說?!”
姜問歎道:“神鬼奇聞,興許并未妄談。你連着幾日不來早課,總一個人躲懶,自然是不清楚。如今不僅是門主,連帶着多位資質好的妹女似乎都覺醒了些了不得的本事呢。”
“哈?”宋長安沒忍住高聲問道,“楚姨本就武功高深莫測,還能甚麼再了不得的?”
姜問道:“楚姨有日夢見庭前桃枝低語,道‘舊主人積年不見,常念灌溉之情,今欲結碩果相贈’,第二日晨起時,竟果真見那剛生出枝芽不久的桃樹霎時便結出了一顆桃子來!楚姨心念一動,并未摘它,走到幾丈遠外招手一喚,竟令那桃子隔空飛來了手裡。”
宋長安挑眉道:“唬人的麼?楚姨内力多高,隔空取物也算難事?”
“楚姨甚麼性子,還能費力做這樣的把戲麼?”姜問搖頭道,“更何況除了她更有旁人。好些個妹女習武進益飛快,吐息歸納之時便無師自通一般曉得了輕功行禦之道,還有人,竟是在夢裡躍到了屋頂之上觀月呢……”
“不、啊?”宋長安一下便從樹上跳了下來,急吼吼便向練功之處跑去,口中還道,“我這便去瞧瞧!問姊,你莫要騙我才是……”
姜問凝望着她的背影,不免莞爾。她轉過頭,意外瞧見那樹上有幾道經年刀痕,或許是出自某種玄妙預感,姜問猶豫了一番,遂将手置于其上。令人驚奇的是,那樹上的瘢痕竟緩緩脫落舊皮、逐漸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