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那麼小心地對待他的傷處,和平日大大咧咧的模樣全然不同。
他到底是看錯了祝絨,周钰心想。
祝絨想将布條繞到周钰頭部後面,于是不斷傾身,欲看着後面來打結,卻一下子沒坐穩,身體微晃,碰了一下周钰的一側肩頭,有些尴尬地直起身。
“抱歉。”祝絨小聲說道。
周钰感到呼吸窒了一瞬,他不知道是為何。
或許是被突然的觸碰驚着了。
又或許,是祝絨的這一聲“抱歉”。
她以往那般……碰遍了他全身,都不曾說過這二字,如今隻是輕輕一碰,僅此而已。
“無妨。”周钰低聲道。
祝絨沒有再說話,幫他綁好布條後,讓他躺着休養。
當她起身準備離開時,突然被周钰抓住了衣裳,聽到他支支吾吾說道:“祝……祝姑娘,我方才所說——”
“我知道。”祝絨打斷了他,看着他眉心的那顆觀音痣,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
祝絨知道,他并非真心覺得她是個好姑娘。
或許,還有些厭惡她。
祝絨沉默地起身收拾碗筷,周钰也就松開了攥住她衣服的手。
他本想說,他無意冒犯,但祝絨一句“知道”,他已不用解釋了。
隻是為何,祝絨說得不錯,可他卻依舊感覺心頭憋悶呢?
“明日我會尋機會,去看看能否聯系上你的舊部,順便探一探他們的态度。你安心養好傷,若他們可靠,我便讓他們來尋你。”祝絨說完,端着碗走出去,關上了房門。
周钰躺在床上,回味着她的話。
她這是,要趕他走?
周钰有些心煩地擡手搭在額頭上。
罷了,他本就想早些離開,如此最好。
*
萬物寂寥,漆黑無盡。
周钰渾身動彈不得地躺着,睜開眼,卻什麼都看不見。
他聞到了極為刺鼻的腐臭味,有粘稠的液體正從上方滴落,滴在他臉上,手上,身上……
啪嗒,啪嗒,啪嗒……
好似死神在倒數。
周钰使勁全身力氣,卻依舊無法移動,身上仿佛被千斤巨石壓着。
忽然,有一條形物體垂落下來,距離他的雙眼僅有咫尺之遠,霎時間,周钰看見了。
那是一隻腐敗僵硬的手,手指呈詭異的彎曲狀,似是死前極為痛苦,要将他也一同拉進地獄。
“來啊……來啊将軍……”
“一起……下地獄……”
“你知道……有多痛嗎……”
沙啞幽空的呼喚環繞在周钰耳畔,揮之不去,如同詛咒一般,令周钰頭疼欲裂。
黑紅的血好似傾盆大雨般潑灑而下,一點點将他淹沒,剝奪他的呼吸。
在他即将被血海吞噬瞬間,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亮起,一雙疊着一雙,猶如惡鬼般在上方盯着他。
壓在他身上的,不是巨石,而是數不盡的腐屍,堆得猶如山高。
周钰猛然驚醒,彈坐起來,扯疼了胸口的刀傷,痛感将他從窒息中拉了出來,他重新找回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氣,驚得滿頭是冷汗。
他扯下蒙住雙眼的布條,在那瞬間,腐臭味被熟悉的暖香斥逐,冰冷被地龍和被褥焐熱。
房間外有燈幾盞,暖黃色的火光透過房門,點亮了周钰的視野,無邊的黑暗頃刻間被驅散。
劫後餘生,還有光便好。
房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像安撫曲一般,令周钰狂跳的心漸漸恢複平靜。
這麼晚了,祝絨還在做什麼?
周钰不想再躺着,便去摸祝絨放在床邊給他支撐走路的拐杖,摸黑走到房門前,輕輕推開,眼前頓時明亮起來,又能看得見一些輪廓了。
他看見那道小小的身影坐在地上,像在搗鼓什麼東西。
似乎隻要祝絨在,他的眼前便永遠有光。
“你……在做什麼?”周钰好奇問道。
祝絨過于專注,直到周钰說話了才注意到他,不過她不是很想理他,隻瞧了他一眼,冷冰冰答了“制燈”二字,又埋頭繼續做手中的事情。
趙掌櫃托人送來了制燈材料和火燭,她即刻便開始動手制燈,希望趕在臘月前能将這生意做成。
臘月太冷,萬一河結冰,這河燈便放不成了。
雖然範青梅有幫忙,但畢竟她上了年紀,到了晚上便得歇息,祝絨便自己忍着困倦繼續做,覺也不睡了,盡可能多做一些,屆時能賺到更多銀子。
為節約成本,這次的燈造型和材料都十分簡單,用耐火一些的紙,以竹條支撐輔助折成方形,貼在紙折的小船上,将中間的火燭圍起來即可。
小船底部都貼上了一片輕薄的木料,如此便不會輕易沉沒。
祝絨在燭盞旁邊設計了一個精妙又簡易的小機關,可以令整個河燈産生獨特的視覺效果。
經過大半天的努力,她已經折出将近百條小船,開始在上面安裝蠟燭和小機關。
“你說能賺大錢的,便是這個燈?”周钰問道。
但祝絨沒有理會他,他便主動靠近,誰知剛邁出一步,腳下就踩到了疊起來的十艘紙船。
木材破裂的聲音響起,挺立的紙船頓時被踩扁成一塊紙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