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柔随宋祈羽兄妹坐在一處,眸光時不時偷瞄宋祈羽。
有次被他發現,他沒做聲,隻淡漠地将她一瞥。
他和宋從昭生得不十分像,他眉眼濃重,很有攻擊性,分明才十二歲的少年,尋常神色中已頗具威勢。
知柔頃刻間收斂目光,挾一塊臘肉在嘴裡無味地嚼,心想:下午扶她的人一定不是大哥哥。
周遭彈唱聲起,賓客推杯換盞,語笑喧阗。
許家二子挨了訓,宴席上睐到知柔,臉略微地紅了,轉瞬又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沖她扮起鬼臉。
本以為這幅模樣定能吓唬住她,誰知她竟擱下筷子,兩隻小手扒拉自己的下眼皮,眼珠子往後一翻,與他們回敬。
他二人愣了一下,她便咧着嘴,咯咯地笑起來。
侯府的坐席與宋府對立,魏元瞻同母親說話時,眼光不經意掠過知柔,稍頓了頓。
不知何時她脫下那身衣裳,換了件顔色素雅的,終于把她原本的容貌變幻出來,是一個極秀氣,明眸皓齒的姑娘。
燭火帶着清淡的光暈蒙在她臉上,左邊眼睛下泛着淤青。
他有些好奇,一會兒不見,她是遇了誰的劫?
幾陣飒風襲卷,燈影曳動,人聲欲濃。
宴席過半了。
知柔望一望許老夫人,納罕地想,果然京師的風水比較養人麼?
許老夫人坐了這麼久,談笑半日,居然不覺累。她從前去小娥家,小娥的奶奶給她們炒了一盤闆栗,随後便倒去床上,響起綿長的呼聲。
往事一幕幕鑽上心頭,她脊背微曲,眉毛和眼角一起落下來。
瞧周圍各種笑顔,知柔忽然有些坐不住。她看向左右,見沒人注意,便挑起一盞絹絲燈,獨自退了出去。
一個人在小樓外沉悶地走,孤燈飄渺,熱鬧聲從耳畔行遠,及至一面白牆下,知柔長長吐了口濁氣。
繼而挨着一塊太湖石捋衣坐下,燈放一邊,捧腮聽竹木亂搖,池面微微點起幾圈漣漪。
不多時,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自一旁傳近,知柔側首,在微暗中看見一個雪青色圓領袍的身影,錦靴一擡一落,壓在草地上。
是魏元瞻。
他受不了席間喧雜,出來透氣,不想會在園子裡遇見她。略站了站,便把步子往她那兒一挪,也撩袍坐了。
知柔僅僅睇他一眼,微笑了下,沒打算與他說話。
火光照住她的側影,睫毛密密的,鼻梁秀挺……當時他怎麼沒發現她是個女孩兒?
魏元瞻盯着知柔瞧一會兒,矜持地收回目光,将心底碾了幾遍的話問出口。
“你的臉怎麼了?”
知柔不解其意,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醒悟道:“哦,他們拿棗子扔我。”
“他們是誰?”魏元瞻吊了吊眉。
知柔未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過了片刻,她突然問:“你也想做雪南先生的弟子嗎?”
魏元瞻微愣,随後道:“想。”
“為什麼?”
他不假思索:“我的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大将軍,我會像他一樣,領兵打仗,馳騁疆場。”
說着,魏元瞻仰頭望向明月,口吻中頗有些驕傲的神氣:“可威風了。”
“可是打仗會死好多人,你有可能也會死的。”知柔不贊許地蹙眉。
她不喜歡有戰火的地方,阿娘說過,一旦戰事起,便是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①,尤其可怖。
魏元瞻何嘗不懂這個道理,他低下頭,溫潤的眉目染上一層郁色。
知柔雖然懵懂,可有些時候又心細如發,她洞察出他的失落,馬上調轉話題。
“你之前為什麼說是我偷了你的玉佩?”
“因為碰見你之前,它還在,被你撞了以後,它就沒了。”
“真不是我拿的。”
“哦。”他随便應着,根本沒放在心上。
知柔不斷去看他。
直到很久以後,她也想不通,明明她是思念小娥才逃出來,魏元瞻又跟小娥不一樣,她因何會那般問他——
“你以後要和我玩嗎?”
四周幽靜,一高一矮兩隻身影坐在草叢上,旁邊各有盞燈。
她的聲音像一點螢火,輕輕飛過耳廓。
魏元瞻沒聽清,轉臉回視她:“什麼?”
知柔大抵鬼迷心竅,很真誠地說:“你以後要不要和我玩?我會很多東西,我可以下河摘蓮藕,我還會彈弓、蹴鞠……”
她将自己全部的成就一一羅列,說的太多了,哪像是宋家的女兒,簡直是一個頑猴。
魏元瞻瞧她如數家珍的模樣,逐漸撥開笑顔,是不加掩飾的,十分爽朗的笑。
然後,他站起身,撣一撣袍子上粘的草屑,有點傲氣,有點奚弄。
“我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