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瞻之後回想,也覺得自己鬼迷心竅。
他好端端的,為何要踏過去,主動和一個宋家女兒說話?禁不得深思,魏元瞻立刻放下湯匙,撩袍子跨出房門。
“爺,您一口還沒吃呢!”蘭晔的聲音從後追趕,魏元瞻擡擡手:“不餓。”便大步朝别院去。
知道他要練功,蘭晔沒再多嘴,眼珠子卻往他身上溜了兩圈。
剛巧長淮從另一邊走出來,望着魏元瞻的背影,提眉道:“今日這麼早?”
“可不是麼,朝食也沒用呢。”
蘭晔攤一攤手,無奈地邁進屋替他收拾,心底隐隐覺得,他是昨日從許府回來才這樣的,或許又跟大姑娘吵架了吧。
知柔昨日回去後,一夜未眠。
她極後悔,也極生氣,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皺眉,一會兒踢腿打滾,最後哼一聲:“我還不和你玩呢!”
她暗下決定,往後見到魏元瞻,她再不理他了。
冬日的早晨天陰,檐下嗚嗚作響,風起得愈發大了。
知柔去澹玉苑請了早,又在林禾那兒待了半日。才跨進家塾,宋培玉的影子便掠至跟前。
他肩背挺得直,獨一顆腦袋稍偏下來:“你這眼睛……是那天磕的?”
知柔不睬他,繞道要走。
宋培玉腳下一挪,橫臂擋住去路:“你踢我的事,我還沒和你清算。”
“你這幾日沒來,是怕我嗎?”他得意地笑着。
因昨夜沒有睡好,知柔已有些煩躁,見他挑釁,她略微擡起頭來目視他,是不耐煩的神情。
宋培玉接着說:“不如這樣,你跟我低個頭,說你錯了,願意不收銀子給我做書童,我便饒過你。”
書童。他又提起了。
本來沒什麼,但從他的嘴裡說出來,知柔便覺得是種侮辱。她一生氣,眉棱直挺挺地揪高:“你怎麼不和我低頭?”
那副口吻,很有點小孩扮作大人模樣,用很不屑的姿态對付他。
往日知柔話少,家塾裡的人都當她是個呆的,今日她與宋十争鋒相對,引來許多同窗側目。
宋培玉有些臉熱,隔了會兒,又慢慢平緩,嗤笑道:“你是什麼身份,要我給你認錯,小野種。”
從前在洛州,知柔沒少因為這類蔑稱與人動手,每回聽見,她心裡既委屈又氣憤。
今番到了宋府,她終于有資格發洩出來,以言語的方式,傲然道:“我是父親和阿娘的女兒!”
蓦然,門外一雙影子邁過門檻,是宋祈羽兄妹走進來。
知柔堵在門邊,聞後頭聲響,側身讓開些許,擡眸與宋祈羽的視線正正相交,略微一滞。
須臾,她斂眉道:“大哥哥,三姐姐。”
方才的話,他們顯然聽見了。宋含錦眼角微剔,乜了她一眼。
宋祈羽還是那副姿容,清冷得像一掊雪,唇邊卻噙笑,不知是嘲諷還是什麼别的意思,難得應了一聲:“四妹妹。”
沒有多的寒暄,很快便越過她,回到自己的書案後。
宋培玉對宋祈羽這個宋家長孫,還是稍微有點忌憚,見他應承宋知柔,突然拿不準她在府中的處境,遂沒再吭聲,撇她一眼,擡步就走。
知柔的目光在宋祈羽背後追了一瞬,黯淡地抿一抿唇。
她看得出來,那居高臨下的笑容裡沒有親善,隻是他一向不将厭惡溢于言辭。
待下了學,星回從廊庑小門穿行過來,将一封信遞到知柔手中。她不識字,眼睛卻粲然眨着:“四姑娘,裡頭寫了什麼呀?”
是知柔從起雲園回來的第一日,為了感謝雪南先生幫她引開宋培玉,還給她尋醫,專程寫了一封信托二老爺身邊的人送去起雲園。
知柔一個九歲大點的孩子,所識的字并不夠多,她展信一讀,便稍顯磕絆。
大體意思倒是讀懂了,應聲道:“先生問我安好,還有麼……我拿回去叫阿娘幫我看看。”
說着小心收入懷中,繼續往前走。
過了一程,她忽然問:“星回姐姐,就這一封嗎,沒有别的信了?”她挂念着小娥。
星回搖頭,瞧她眼尾一耷,不知怎麼了,便啟聲岔道:“四姑娘,昨日許老夫人的壽宴上,可有什麼有趣之事?”
知柔想起魏元瞻,口中極快道:“沒有。”
星回方才醒悟,忙不疊與她道歉,目光瞟到她眼下淤痕,心底又是一歎。
四姑娘真可憐。
此時,藏淵堂内。
琅琅書聲随清風橫亘,一名着道袍的老者剪着胳膊,鷹隼似的眼神在衆學子中慢慢睃巡。
這會兒正是午後,豔陽自長窗撲灑進來,落在一雙清秀有力的手上,他握着短刀與荷木,一下一下耐心削動着。
案頭書頁大開,其上還坐立幾枚已經削好的零小物件,仔細瞧,俱是兵器的樣式。
龔夫子尚未行至跟前,聲音已于堂内震蕩起來:“聽我講課真是委屈我們‘魏将軍’了,是何處戰事吃緊,你說與老夫,便趕快去,老夫不敢拖延。”
字音剛起,那雙手的主人便停了動作,刀鋒入鞘,被他緊緊攏在手中。
繼而抻直腰,忍着厭意回道:“學生知錯。”
龔夫子低哼了聲,大掌一攬,将他案上所有木雕都收納了,一如既往地提點:“魏世子,莫再為這些閑瑣消耗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