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瑞金。
天際邊線模模糊糊地有些亮光,油燈上的火苗左右搖擺,斑駁的牆上映出兩個人影。
“報告,剛才魯威往合作雞舍去了。”
“雞舍?今天有趕集,他可能會去市場賣雞蛋,你直接去市場盯梢,今天同他有過交流的所有人,都要仔細記錄。”
“是!”
晨曦的第一縷光照在集市的四方空地上,老遠就聞到牲畜特有的酸臭味,莊稼漢們牽着自己家的牛馬騾子驢,在管理員小李嚴肅的目光中,一行一行有序入場。
啊呃——啊呃——
一頭灰驢子,不知道何故在入口停下,啪啪……鞭子一下下抽在它身上,驢子凄慘的叫喚兩聲,又拉着個驢臉不動了。主人一邊叫着“咴兒,走”,一邊費力的拉緊缰繩。
周圍時不時爆發出嘲笑聲,主人已經憋得滿臉通紅,身子都快倒地上了,奈何犟驢甩甩頭就是紋絲不動。
它牽也不走,打也不走,光占道,後面排隊的莊稼漢們都急了,敲鑼的,罵娘的,嚷嚷的,起哄的,鬧成了一鍋粥。
十萬火急的情況,管理員趕忙跑上前幫主人一起拽驢,隻是和驢子發脾氣時的力氣相比,兩人那點力量根本拽不動。
“你們這樣不行!小李幫我拿下籃子。”有個排隊的軍裝壯漢走上前,将一籃還溫熱的雞蛋交給管理員小李保管。
他撩起袖子和主人商量,大家一人一邊,把這頭礙事的驢搬到旁邊去,來者不善,驢子也許感受到危機,大鼻孔噴着粗氣,後蹄子一撅。
幾乎同時,有個人橫空跳出,将壯漢向後拽了一把,大喊:“當心!”
兩人重重摔在了地上,人群爆起一陣驚呼,七手八腳的上前攙扶,壯漢站穩後,對救命的男人雙手抱拳:“謝謝啊。嘢,原來是老張!那臭驢真犟,早晚把它涮了。”
救人的男人三十來歲,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瘦的能看到凹陷的眼眶和削尖的下颚,喘息時能聽到明顯的雜音,似乎肺部有毛病。
“你這人就是沖動,還和驢較真,把你踢壞了,以後咱們根據地不就少了一員猛将嗎。”男人拍了拍壯漢的肩膀教育道。
壯漢正是監視目标——魯威,他憨厚的笑笑,從管理員小李手中接過雞蛋籃子,寶貝似的揣在懷裡。
“張主任,早上好。”管理員見到男人笑着敬了個禮。
“早上好,小李。你啊……一會再和你說,快去把旁邊的栅欄拆兩扇,别誤了大家趕集。”張主任對身旁的兩個小戰士下命令,“你們去幫忙拆栅欄,讓後面的老鄉進場。”
不一會兒,衆人陸續從拆除的栅欄處通過,打樁的打樁,擺攤的擺攤,一派繁榮景象。
樹蔭下,小李垂着頭聆聽領導教誨,他們談話的間隙,集市裡已經人山人海。目标魯威沒去市場,而是跑到了驢主人那邊。
主人高高揚起鞭子,那邊犟驢“啊呃啊呃”使勁叫喚,這時,他的手腕被魯威扣住:“大兄弟,别跟頭畜生一般見識,打壞了皮,你還得找獸醫治。”
對于眼前笑眯眯的壯漢,主人氣勢頓時軟了,自稱阿旺,是狀元鎮梅花村的村民,特意來城裡的大集市賣驢,希望賣個好價錢。
談話間,張主任和管理員小李也走過來聊天,阿旺邊說邊給驢喂上豆子和草料,誰知它一扭,将屁股對着主人,不識擡舉的樣子實在惱人。
“阿旺,你的驢幾歲啦?”管理員小李摸着驢頭,驢子瞅瞅他,這次溫順的很,沒有任何反抗。
“三歲多了,還沒配.種呢。”阿旺惋惜的瞥了眼灰驢。
小李回頭望了眼張主任,受到鼓舞後追問:“哎,這可是頭青年驢,瞧着也健康,還有一個多月就收成了,正是驢子拉磨馱麥的好時候,為啥賣驢呀?”
聞言阿旺長歎一聲,麻繩專挑細處斷,誰家都有個困難的時候,自己老爺子上周沒了,人還沒入土,老娘積勞成疾也倒下了,躺床上直哼哼。而且他媳婦馬上要生産了,總得找人接生吧。
辦喪事,開藥,請穩婆,還有全家三張嘴的吃喝,哪哪都得用錢。驢再重要,哪有人金貴。小李越聽眉頭越皺,撓撓頭跑到主任身旁,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不等張主任開口,一個高昂的女聲插話道:“婦女生産歸我們婦聯管!”
衆人循聲望去,栅欄上扒着個短發女青年,她身着藏青碎花短衫,腰間綁着一根紅腰帶,而紅腰帶上還别着一把油亮的匣子.炮。
她一下翻過栅欄,動作十分幹脆利落:“我是婦聯的幹事張春梅,叫我春梅就行了,你媳婦要是快生了,就到我們婦聯來登記預産期,我們給配免費的大夫接生。”
小李似乎也想到了什麼,湊上前說道:“老爺子的喪事要是缺人,咱們駐村幹部都能去出力氣,可喪事畢竟是給活人看得,建議量力而行,錢啊,最好留給大娘看病。”
春梅搖頭道:“看病也不用賣驢湊錢,多影響生産啊!你要是着急,我現在就去幫你找大夫,咱們大夫啥都能看,幫你媳婦檢查的時候,順便幫大娘看病。”
“真的嗎,太感謝了。”阿旺激動握住春梅的手搖了搖,畢竟解決了一件大麻煩,“就是……啥叫預産期?咋登記啊?我,我不識字,能按手印不?”
“沒事,跟我走,我帶你去。”春梅風風火火的在前面開路,阿旺感恩戴德去拽驢,最神奇的一幕出現了,原本死犟的灰驢,在地上搓搓蹄子,“啪嗒啪嗒”的跟在了主人身後。
小李都看傻眼了,指着驢子的大屁股,感慨那驢子成精了吧,知道不賣它了,跑的比誰都快。
萬物有靈,張主任解釋它雖然不會說話,是個牲畜,腦袋卻靈光得很,和人沒啥兩樣!
将來再遇到這種情況,腦袋不要太死闆,先把人流分走,不然容易發生踩踏事故。
然後再去找老鄉詢問他們的困難,不到年關就賣牲畜家禽的,幾乎都有不得已的難處,同樣是新入黨,看人家春梅做得多好。
“小李,以後主動關心群衆,多和春梅他們那些先進黨員學習,要勇于批評與自我批評。”魯威說着漂亮話,小李點點頭進市場裡頭去了。
目送小李離開,魯威順手往張主任口袋裡塞了兩枚雞蛋,張主任愣了一下,回過神來馬上掏出雞蛋還給魯威,揮手讓魯威趕緊去賣雞蛋,别搞這些小動作。
“張海瑞哦,張海瑞,你真當自己是海瑞了,還罵小李死闆,你比他更死闆,兩枚雞蛋而已,給你補身子,你肺病發的時候,咳起來多難受啊。”魯威執意要給。
推搡時,張主任斂起笑容,嚴肅的說道:“拿走拿走,别砸了,這些都是合作社母雞下的蛋,所有産出都歸集體所有,你怎麼可以拿來做人情。”
“我知道歸集體所有,但你情況特殊,我作為農委副主席,代表組織向你頒發兩枚雞蛋做補助。”魯威一本正經的說道。
“你算哪門子代表,别給我添亂了,當心我在生活學習會上,揭發你破壞公共财産。”許是見漲海瑞有些生氣了,又或許賣雞蛋的任務在身,魯威不再強求,垂頭喪氣的混入人潮。
日上三竿,幹燥的土地騰起一股熱氣,趕集也接近了尾聲,買到實惠貨物的村民背着溢出的小竹簍,笑容滿面的向外走,而買家們則高高興興地收拾空空的小闆車。
街道上洋溢着歡快的氣氛,魯威拎着空籃子,閑來無事找了家路邊茶館歇息,周圍還有不少在喝茶的鄉親在聊天扯皮。
“哎,你聽說了沒,下彎和中塘兩個縣,縣委大院裡的人一夜之間都沒了,大院的門都鎖上了。”
“是嗎?我家那沒親戚,不知道。興許人家一起出去集訓學習了呗,咱們村委那幾個老的少的,還一天到晚開會學習呢。”
“有可能,不過我聽說他們好像又鬧災了,不知道又得餓死多少人。”
“真是奇怪,自從分了田,中.央一直派幹部來教大家育苗,還發新種子,咱們村今年收成可好了,他們那邊地怎麼老遭災,是不是哪個缺德鬼得罪城隍了?”
“誰知道呢,他們祖墳估計也沒埋好,都是些大煙鬼,戒也戒不掉,幹活又幹不了。要不是我姑姑嫁到那邊去,我都懶得打聽。”
“怪不得,大煙鬼能種好地才稀奇。”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魯威一口幹掉碗裡的茶,放下一分錢,心事重重的離開了茶館。可他還沒走出幾步路,就被人一下拉入後巷,消失在人潮。
灰驢被拴在牲口棚裡,許是被熱鬧聲吸引,大眼睛時不時向戲台的方向瞅瞅,又心不在焉的吃上幾口石槽裡的幹草。
裡三圈外三圈的鄉親擋住了道路,戲台上正在演一出悲劇,女子桂花遇人不淑,嫁了個色賭鬼,又賭又嫖,丈夫黃二不事生産,家裡經常吃一頓餓三頓。
等家底輸光了,土地都被抵押出去後,丈夫就把主意打到了桂花身上,可桂花也是窮苦人家,唯一的嫁妝,繡花棉被早就被他揮霍完了。
可他不管,不給錢就打,最後拿走了桂花唯一禦寒的冬褲,當做典當的物件,賭了個昏天黑地,終于輸得一幹二淨。
黃二回來聽到家中孩子哭鬧,大罵晦氣,将自己輸錢的怨氣全發洩在妻兒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桂花就暴打一頓,桂花早就餓的沒有力氣反抗了,人被生生打暈了。
次日醒來,家裡安靜的讓人憋悶,桂花驚恐的發現孩子沒了,她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找孩子,隻是從村人同情的眼神中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坐在田邊嚎啕大哭,寒冬臘月,桂花又冷又餓,暈倒在路邊。
戲演到一半,懷裡有孩子的家長都緊緊抱住自家的娃,生怕下一秒孩子就沒了,不懂事的娃娃,瞪着大眼睛四處觀望。看戲的群衆不再竊竊私語,全插着耳朵,關注接下來演員們的行動。
等桂花醒來,等待她的還有更黑的深淵,她發現自己手腳被帶上了鎖鍊,關在一間陰暗潮濕的木屋子,窗戶都被釘死了。
屋内不止她一個女人,還有七八個衣衫褴褛的女人鎖在牆根,在她茫然的一瞬,門開了,兩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将她像拖豬一樣的拖出去。
到了外面她才知道自己身處賭坊,在一衆喪心病狂的賭徒中她見到了丈夫,本能的呼救,可她的呼救聲很快就淹沒在賭鬼的吵鬧中。
打手一個巴掌甩過去,讓桂花認清現實,丈夫把她賣給了賭坊,她現在是招待客人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