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打在積水上,倒映出橘色的建築和暗灰的人群,“唰”,一輛轎車碾過水坑,激起兩道翅膀似的水流。
污水濺到了四五個路人,路人正欲理論,車門推開,背着行軍包的年輕人一下車,路人驚得後退一步,拍了拍衣服悻悻離去。
這年頭沒人敢和拿槍的對着幹,還是自認倒黴吧。車裡還有人,領章上一對金色竹節标閃爍着光澤,他轉下車窗對年輕人說道:“蔣參謀,我就送你到這了,你肯定累了,早點休息吧。”
面對車裡長官的關心,蔣參謀神色未變深深鞠了一躬:“多謝湯參謀長體恤,屬下告辭,明日上午再來彙報野外訓練的戰術問題。”
随着黑色轎車駛離,蔣參謀的眼神冷了下來,拖着疲憊的身子,頭也不回的鑽進小弄堂,飯菜的香味從各家各戶的煙囪裡冒出來,惹的腸胃咕咕作響。
當他經過老虎竈的時候,一群婦女正提着水壺等熱水,不等咋咋呼呼的鄰居大媽打招呼,他壓低帽檐快速走過,身後傳來女人們的議論聲,好像在評價他冷漠。
直到走進自己所住樓道,心髒還跳如擂鼓,他上次多站了一會兒就被纏住,一人一句恨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挖出來,太可怕了。
“小奇,回來了!”房東靜姐從樓梯上下來,她是個開麻将館的寡婦,有兩個半大不小的兒子。
本想問問今天有沒有晚飯,可話到嘴邊一個字都吐不出,他唯有微微點頭示意,算了,餓一頓死不了。
“你飯還沒吃吧,我都準備好了,放好包就下來哦。”房東太太似乎瞧出他的窘迫,“你表姐也來了,給你帶了老家的菌子,叫什麼……什麼,見什麼青。”
見手青?見手青最好摘下來就切片爆炒,時間一定要控制好,毒性方能去除大部分……不對不對,他真是累糊塗了,組織找他呢。
咽下口水,他三步并做兩步跑上樓。
棋牌室的生意一如既往的火爆,清澄聽着外面吆三喝六,敲了敲桌面,走神的小鵬立刻收回目光,專心寫作業。反觀大鵬就懂事多了,搬來飯桶又布好碗筷,等忙完了,自覺捧起書來默讀。
這時,門簾掀開,靜姐手腕上有技巧的拖着三個盤子,青菜,豇豆,還破天荒燒了一大碗紅燒肉。
見到有肉,孩子們再也沒心思看書了,眼睛全都黏在那碗肉上,靜姐眼睛一瞪,指揮兩個孩子去洗手,誰先洗好誰先吃。
話音剛落,兩人甩開膀子蜂擁而出,沒一會蔣英奇也掀簾入座,神情瞧不出悲喜。靜姐默不作聲離開屋子,徒留兩人談事。
“表弟,老家來的菌子要不要嘗嘗?”清澄笑着說道。
桌對面英奇點點頭,眼底的青黑遮掩不住,大概最近沒休息好。
這裡人多嘴雜,清澄隻能用暗語簡單說明,老家“姑姑”已經收到你寄的酒,近期村裡辦席就用你的老酒壓軸。
“什麼時候辦席?不能再拖了,姐姐都快拖成老姑娘了。”英奇“騰”地跳起來,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清澄嘗試勸慰:“姑姑和我約定一周,但是我們不能着急催她,即便一個月,三個月,半年我們都要等。”
“等等等,又是等,他們推三阻四的話頭,我已經聽夠了。”英奇控制不住情緒叫嚷道。
謹慎的望了眼外面,清澄闆起臉訓斥道:“坐好!你以為就你着急,姑姑也心疼姐姐。他要當着所有族老的面把祭壇砸爛,這麼大的事情,總得給他準備時間吧。”
盯着英奇,清澄希望他明白,伍豪要對付的不是某幾個貪官污吏,而是五千年遺留的官僚思想和特.權毒瘤。畢竟像他高風亮節,大公無私的人萬裡挑一。
然而英奇别開臉,攥緊的拳頭上冒着青筋,明顯沒懂,清澄長歎一聲,起身用力按下英奇,人,最難除的就是私心!所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這世上有大奸大惡之徒,相對就會有悲憫良善之輩,但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都在善惡的天平上,艱難地取舍。
她壓低聲音提醒英奇不要老盯着家裡的茅房看,那隻能見到蒼蠅臭蟲,要多想想下到農村、小鎮,辛苦落實姐姐難處的族人們,還有奮鬥在白城,艱難生存的族人們。
清理“茅廁”将會是一場持久戰,但是清澄相信咱們能打赢,因為大部分族人還是有底線和堅持的。
不然我們無法在短短幾年就将老家經營成亂世裡的世外桃源,大家對我族夾道歡迎的态度最能說明一切。
“我不要聽大道理,姐姐隻想過太平日子,而不是做你們權利更疊的犧牲品。”英奇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向清澄,“我還以為你同那些族老不一樣,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答應的事,你要是辦不到,我就自己回老家指認總店店長。”
揭發材料屢次石沉大海,不怪英奇激動,可事情沒那麼簡單,清澄擡眼反問道:“你真以為總店店長就是幕後老闆?”
“不是他還有誰?”英奇腦袋轉了個方向,好奇心被調動。
“那可是十裡紅妝啊,不是一兩件金銀首飾,眼睛得有多瞎,才能裝看不到。”清澄話沒說透,讓英奇自己想,“他在暗,我們也在暗,這是我們的優勢,姑姑願意出頭當姐姐的靠山,你為什麼要放棄優勢扯他後腿呢?”
英奇似乎被說動,神色放松了不少,清澄趕緊轉移話題關心他最近工作如何?
“沒什麼,最近被拉去野外軍演,明天還要和領導做個總結彙報,我又不是學這個的,頭都想炸了。”英奇敲了敲腦袋。
對哦,他們每年都這個時候演習。哎呀完了!清澄恍然發覺好幾天沒關心未婚夫了,最近重建地下交通站,她忙得腳不沾地,高峻霄走了這麼久自己都不知道。
想到此她沒心思吃飯了,向英奇推薦了《三國演義》抄作業,便拎包朝後門跑了。
經過竈片間時,靜姐攔住清澄:“回去回去,我還有個湯快好了。”
“姐,我有急事,先走了。”水槽邊停放着自行車,清澄跨上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騎出弄堂。
東邊黯淡的星光爆閃了一下,又漸漸暗下來,同湛藍的夜幕嵌合在一起,熟悉的二樓沒拉窗簾卻亮着燈,高峻霄已經回來了。
哆哆,清澄輕輕敲了兩下門,然而沒人來開。嗯?難道在燒菜或者洗澡沒聽到。
“我進來喽。”清澄開門前特意喊了一句,别又沒穿衣服。
屋内靜悄悄的,順着光線,熟悉的家具幾乎沒有變化,僅僅沙發上隆起一塊,清澄剛想走近,歪倒的靴子差點将人絆倒。
他鞋怎麼沒放好?事出反常必有妖,清澄總覺得心裡毛毛的,跨過靴子走向沙發,就見高峻霄蜷縮在沙發裡睡得正酣,對自己的到來毫無察覺。
累成這樣,熊司令真會折騰人。清澄撐在沙發靠背上,對上高峻霄近在咫尺的臉,不由揚起嘴角。
他半張臉埋進抱枕,碎劉海亂糟糟的貼在額頭,封印了他的鋒芒。隻是鼻尖有些微微起皮,清澄忍住不住伸手戳了兩下,嘿嘿,誰家的男孩睡覺這麼乖這麼可愛,哦,原來是我家的呀!
不堪受擾,高峻霄蹙眉翻了個身,随即軍綠外套滑落一半,拖在在地闆上。清澄壞笑着慢慢扯掉外套,瞧慣了他鼻孔朝天的嚣張模樣,現在任取任求的睡美人姿态,還真是别有一番風味啊。
就在這時,他哆嗦了一下,清澄的心也跟着一顫,醒了嗎?小心翼翼地湊上去,男人眼睛仍然閉着,呼吸均勻沉穩,吹在臉上酥酥麻麻的。
随着氣息,目光移到男人輕抿的嘴唇,清澄的臉頰漸漸發熱,現在要是做點壞事,他不會發現吧。
他身上仿佛有股魔力不斷吸引人靠近,清澄甚至能聞到他衣領上殘留的硝煙味……
忽然走廊傳來交談聲,清澄猛然回神,摸着後頸一陣心虛,哎呦,不蓋肚子容易着涼,反手幫男人蓋好毯子,純當什麼都沒發生。
即便此刻屋内隻有她一個清醒人,她還是覺得無比尴尬,正欲離開,腳後跟又被一硌,這次是男人的行軍包。
今天倒底怎麼了,清澄感到一陣眩暈,拼命默念事不過三,事不過三,可後背又升起那股偷窺感覺,真切中帶點涼意。
一回頭,高峻霄還在睡,清澄重重舒出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可能最近壓力大,出現幻覺了。
手上的外套沾着一些塵土,清澄望了眼衣服,又望了眼未婚夫,胸膛裡湧起一股憐惜,他訓練如此辛苦,自己就幫他分擔一些家務吧。
拉上窗簾,清澄将頂燈關掉,僅留一盞小台燈照明,茶幾上散落着若幹信封,清澄将信件歸攏在在一起,跟他聯系就那幾個人,陳鹞,少雲,柱哥……,除了陳鹞,她一概不認識。
不過高峻霄有自己的圈子是好事,清澄并不打算介入,打開雙肩包,取出他積攢的髒衣服,通通丢進盆裡,然後一個口袋一個口袋摸索。
男人的衣服怎麼這麼多口袋,清澄煩躁的掏出大洋,手帕,墨鏡,證件,鋼筆,本子,繩子,小刀,一卷金屬琴弦,幾枚子彈還有一個打火機。
打火機?他又不抽煙,清澄為他想了無數個理由,也許幫領導點煙用吧,不過琴弦,她怎麼想都解釋不了,為什麼這玩意會出現在他口袋裡。
在戰壕裡無聊彈單弦琴玩嗎?不管了,她把東西都堆在茶幾上,蹑手捏腳的離開客廳。
廢了好一番功夫,桌面也被擦得光鑒照人,望着幹淨整潔的屋子,清澄舒展了了一下身體,既累又滿足,勞動最光榮嗎!
咕噜~清澄摸着空空如也的胃,幽怨的看向高峻霄,然而人家面朝靠背,徒留一個高傲的背影給她。
屋外的月光忽明忽暗,夜蟲的鳴叫在清澄耳中變成了聒噪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