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這麼急?”奉行笑着蓋好搭巾,委婉勸說,“等明早趕着朝霞出城,豈不更好?”
“等不了啦。”寂我環顧四周,久居此地,到走時難免會有些許不舍,“等了好多年,一刻都等不得了。”
“那讓胡筝跟着師太吧。”
“不必不必。”寂我坦然笑着,“無論多一個人在身邊,還是多十個人在身邊,結果不會不同。”
她說得随意,語調悠然,神色從容。
甚至于在她臉上找不出任何疑似悲傷失望的痕迹。
“況且也不必不同。”寂我迎着陽光伸了個懶腰,“我知道師姐早就不是曾經的師姐,但我能安穩活到今日,全仰仗師姐。她來取我性命,我求之不得呢。”頓了片刻,又似寬慰奉行般回身笑說:“沒能守口如瓶,付出條性命是應該的。而秘密被你知道,則是她該付出的代價。”
“倘若師太當真因此罹難,我餘生必會愧疚難安。”
奉行改換說辭再勸,以為寂我或會因此有所遲疑。
可寂我卻說:“那就是你應當付出的代價啦。”
瞥見近旁淳惠,奉行立即轉了話鋒:“可淳惠年幼,不該受此牽連。”
“是我撿她回來,養她長大,被我累死不算冤枉。”
淳惠合掌躬身,無聲附和。
奉行輕歎:“看來師太去意已決。”
寂我手掌倒豎,鑰匙便落進奉行掌心,沉甸甸壓着。
“如果你不願餘生愧疚難安,”寂我帶淳惠漫步離開,背向奉行揚了揚手,“明年春裡到古藤庵。若我在,就添三柱清香,可報恩義。若不在,亦添三柱清香,足償冤孽。”
庵門開合無聲,師徒二人就此離去。
“要我暗中跟着嗎?”
方才兩人對話逃筝聽得分明。
畫卷橫放籃中,鑰匙藏進懷裡,奉行左手挽竹籃,右手撫過逃筝襟領褶皺:“寂我嬌小,淳惠年幼,這件僧衣正合季真的身量。”
細看便知是件陳年新衣,布料厚實,針腳細密,足見制衣人真心。
“僧衣脫給我。”她低聲叮囑,“你還是留這兒等着,入夜我來找你。”
逃筝照做,目送她出院。
關于争權奪勢、争名逐利的血親相煎、友朋相殘,她腹中有些話、心中有些事,掙紮着想要告訴她。
可直到聽見門外落鎖聲響起,都沒能将醞釀的話吐出。
素性、素緣在庵外等候,已是煩躁不安。一見寂我和淳惠出現,急急上前問好,卻被晾在一旁,不禁懊惱。再見奉行現身,忙擁上前去詢問因果。
奉行遞出兩張素餅搪塞過去,一刻不停地登上馬車。
車内,趙結撚珠安坐,心海空曠,平靜甯和,直到陽光随她同進車廂。
趙結定珠擡眼,門簾還未完全垂落的那瞬,他借陽光瞥見她的神情——愁雲密布,陰霾重重。
他有些恍惚。
她叩開蓮母庵大門分明還不足一個時辰,不知為何,竟似轉過一個輪回。
蓮母庵内藏着的往事——無論是他知曉的,還是他不曾聽聞的——恐怕都已被她盡數掘出。而在這些背後,他們的交易謀算,也再瞞不住她眼。
她拿出張素餅微笑道:“蓮母庵住持師太送的,叫太子久等,忍饑挨餓,是我的罪過。”
趙結颔首接過,定神望她,目光寸毫不偏地落在她臉上。
那張臉此刻笑意淺淺,但雙眼晦暗,神情難辨。
也許隻因他疑心難定,是以不敢貿然分辨她的喜怒。
奉行大大方方在旁落座,任他盯着,反倒令他心虛地挪開了目光。
目光便順勢落進她身側竹籃。
搭巾半掀着,可見内有僧衣墊襯,托起幾枚勻稱的雞蛋,依偎着柄舊銅鑰匙。
往事盡在一籃中,暑去寒來漏成空。
冥冥中,他忽起一念。
或許這是最好的時機,倘若此時不能坦誠相對,今日過後,他們之間也許就隻剩不死不休的結局。
但在此時此刻,還有轉圜餘地。
可惜約定的相欺相瞞,令他百轉千回也不知如何開頭,隻問出個:
“回嗎?”
“回吧,最好走快些。”奉行蓋住搭巾,“這樣回去時,雞蛋還新鮮。”
車輪滾動。
“有胡筝姑娘的消息嗎?”
“沒有。”
是句假話。
他心知肚明,但無意拆穿,繼續循着尋常禮節問:“蓮母庵的師太可好?”
奉行低頭思索,沒有立刻回答。
指尖撚動搭巾一角,反反複複地卷起展開,最後她徐徐開口:“太子殿下,我給你講個故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