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同桌而食,卻默契地不發一言。
待寂我攜淳惠收起碗碟避去竈房,逃筝陪奉行拖着藤椅到主殿階前,奉行方開口問:
“是誰?”
逃筝裹件明灰色僧衣,寬大衣衫被緊束出百褶千疊。
她看到刻意拉高的襟領下顯露出的勒扼所緻的青紫淤痕,知道分别這些時日,逃筝曾曆經生死一線。
數個姓名在腦海徘徊,她需要确認是哪一個。
“太平兩間,雨順四間,山字五間,杏字三間。咱們名下的夏城十九鋪,隻有五間置身事外。”逃筝冷面帶怒,随即神色轉悲,眼淚撲落,“唐糕是在夏城失蹤的,恐怕兇多吉少。”
她有猜測,卻沒猜到,竟是每一個。
“兇多吉少也會有吉。唐糕手底攥着東嶺百餘間鋪的經營門路,在徹底掌握這些産業前,他們不會下殺手。”縱有預料,仍難免痛心,她手底動作遲緩許多,“他們是自作主張,還是被誰撺掇?餘下哪兩間太平藥行、哪三間山字作壁上觀?”
“不像自作主張。”逃筝抹把眼淚簡單回說,“五間鋪面均在城東北隅。”
“那就是兩間藥行,布莊、酒坊、醬園各一間。”她回憶着夏城十九鋪的位置及賬目,“這幾家近三年盈利平平,偏北那間藥行連續兩年虧損。”
她翻轉藤椅,找到松動楔口。
逃筝遞去木料和削刀:“那間藥行離得不遠,鋪裡二掌櫃姓夏,聽淳惠說已經關門個把月了。前幾天夜裡我去探過,掌櫃夥計都在,櫃上庫裡卻都是空的。”
“縱是雨災封路,新貨進不來,也不至半點貨都不剩。”她比照楔口松動調整木料形狀大小,将削好的木楔對準空隙,忽地想起條賬目,“這是曆年給大慈覺明寺供奉最少的幾家。”
她倒握削刀把木楔錘敲進椅身,一下下、一聲聲。
鐵礦商産,斂财謀私,磋磨流民,攀附儲君。
一樁樁、一件件,在心中盤點清楚。
或許……
笃——
最後一敲,木楔填滿縫隙。
她擱刀換鋸,鋸除多餘部分,低聲囑咐:“你備些幹糧衣物,今夜我來找你。”
“這就要走?”逃筝低眼看向腳邊木花,拽來把掃帚用力揮掃,木屑并黃土四處騰起,等煙塵息落才倔聲道,“找不到唐糕,我不回去。”
她找來簸箕,抓住逃筝手裡的掃帚,問:“你為什麼藏在這兒?”
逃筝張了張口,陷入沉默。
知道她這是明知故問。
是因推測一切症結在季真,故藏身在此等她尋來。
也知道她是想說,事涉王府,她們喬裝來此,久留無益,甚至會引火燒身。
可知道歸知道,堵在心裡的石頭,又豈是輕而易舉就能搬開的?
“夏城究竟是她的地盤,當避則避。”奉行抽走掃帚,将木屑清理幹淨,再把逃筝按進藤椅,穩當靈活且無異響,“收工。記得多帶幾份幹糧。”
“還要帶上她們?”逃筝會意瞟向竈房,“會有危險?”
奉行點頭。
逃筝愣怔自語:“她們和季真關系匪淺。”
“華瑛長公主與商道真更是夫妻。”
日頭消沉,檐草陰影在地面編織成籠。
藤椅輕搖,逃筝雙手把持兩側扶手,半起不起,怔怔望向她。
以她們過往默契,本不會有這句直白的回應。
但偏偏有。
而在這句之外,還有許多更為親密切題的事例,無一不是連她都不願提及的慘烈。
她嫌惡,也恐懼。
這些逃筝向來知道,但今日格外在意。
念頭揮之不去,又忽地忐忑不安,慌慌張張跳出藤椅。眼見她叩開竈房門,卻連句稱呼也難喚出,最後隻默默扶停搖晃的藤椅。
竈房門敞開,奉行簡短道别,寂我滿口說着不急,并遞給她隻竹籃。
雖不解其意,她仍接過,靜靜跟随寂我進到主殿。
寂我取下殿内挂畫,收卷齊整後挑開竹籃搭巾。
竹籃底部襯塊藏藍布巾,擱有五枚雞蛋、三張素餅。
“這三張素餅與院外的幾位充饑。”寂我輕拍了拍雞蛋,“勞煩胡施主把這幾枚雞蛋送去王府,再捎句話,就說那隻老母雞被炖了湯,以後再沒有雞蛋能送了。”
她想到前幾日淳惠背到城外的雞湯泡飯。
“這幅畫是位隐居的夫人所作,聽師姐說,當年我們蒙她救助才能活着走到夏城。”寂我雙手奉上畫卷,“小時候不懂書畫,隻是覺得好看。如今略懂了些,更是欽佩。落在我手裡可惜了,今日就轉贈給胡施主。”
原來如此。
當年開隆皇帝登基後,孟文椒離京,确曾在東嶺長住,不想還與季真有過這樣一段淵源。
奉行捧接畫卷,轉眼見寂我神情有異,心念微動,半猜半問道:“師太這是要走?”
寂我舉起拳,在她眼前打開手掌。
一枚鑰匙墜下,懸在空中搖蕩。
“你幫我修門,我送你枚鑰匙。禮尚往來。”寂我悠悠笑說,“這間庵堂借給你們,雨停了,天晴了,陽光甚好,正宜出行,我和淳惠該出去走走了。”
“師太準備何時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