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結看到她眉眼間帶着少見的憔悴,兩眼寫滿失落慚愧,他忍住雙臂酸麻腫痛,輕輕放下鼓槌,低聲應許:“好。”
“可否為罹難百姓誦經超度?”
“好。”趙結再度應許,随即看向牆角,“崔公子昨日傳信,一路馬不停蹄,至子時前後回返,帶來了清水野禽。太過疲累,還在休息。”
陸調羽懷裡抱着隻野雞,縮在牆角,沉沉睡着。
奉行到陸調羽身側坐下,試圖扶他枕在自己膝上躺卧。身軀忽然傾倒,他猛地一顫,在急喘中睜開雙眼,看見近在咫尺的奉行。
“隻獵到隻野雞。”
陸調羽爬起,将懷中野雞交給奉行。
奉行道:“餓嗎?”
陸調羽搖了搖頭。
“那再睡會兒吧。”她看向牆垛,趙結解落蒙面布巾,在牆垛之上結跏趺坐,手握念珠誦唱往生咒文。“等超度結束,還要繼續趕路。”
渺渺梵音哀哀傳來。
“你不是……不信這些?”
陸調羽記得清清楚楚,她從不信神佛。
“求神拜佛,多因内心軟弱,不得不寄托于虛假的神佛之上。”奉行兩耳滿是經聲,“原來我也懦弱。”
陸調羽仰面望着她,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茫然無措。他知道奉行昨夜叩門尋人,但今日城牆之上,仍然隻有他們三人。是意料之中的一無所獲。
他想安慰奉行,卻突然記起在邊疆的日子。
殘存的記憶裡,他曾在戰鼓厮殺聲中望着城外漫天飛沙,沙團内血湧如泉血流成河。也曾守在城門邊,看着曾經與他嬉笑的将士面無血色地躺在簡陋的架子上回城,從此再不醒來。
心髒突突亂跳,鼓槌敲擊般的鈍痛從他胸口彌漫開。
他捂住心口,忽然道:“我有點餓。”
奉行回眼看到他擰着眉頭,停了些時候,應道:“好。”随即起身,動作利落地處理好野雞,重燃火盆,将野雞架在火上烤熟。
火焰熊熊,她盯着火苗,掌控着火舌與雞身的距離。
“……哆他伽哆夜……阿彌利哆、毗迦蘭哆、伽彌膩……娑婆诃。”①
經聲鑽進雙耳,她能譯出每一句咒文的含義
——……如來……甘露遍灑者……成就圓滿。①
但她沒能從經文中得到圓滿。
經聲依然。
她沐浴着咒文,炙烤着野雞。
或許因她苟延殘喘,是以不得超度。
待野雞熟透,誦經結束,趙結輕跳下牆垛。
他走到奉行身旁,掌中念珠撚過,仿佛看穿她心中困惑,低聲開口:“若求心安,可得心安。若求解難,人力不能及,神佛亦無用。人力若能及,何須假神佛?”
奉行聽得明白:求神拜佛,隻能得心理安慰,解決問題,終是要盡心竭力。
她敲了一夜的門,見到許多神佛雕像,無一例外在廢墟中淤泥裡伴着屍身。神佛沒能讓他們在天災中幸存,哪怕是天顔觀音。
一早知道的道理,今日卻還要他來提醒。
死者已矣,東嶺境内還有萬千幸存災民,等着赈災物資救命。她豈能去求虛無缥缈的心安,而置那些災民于不顧?
愁色疲态漸漸消退,她再看向趙結,又生疑惑。
趙結修佛二十餘載,言語間竟也不信神佛。
若他不信神佛,卻整日誦經拜佛,誦的什麼?拜的是誰?
“你們先吃,我煎幾碗草藥。”趙結輕輕擡起奉行手腕,将串在樹枝上的野雞擡離火苗,随即到城中找來幾隻土陶碗。
草藥經炙烤後加水煮沸,奉行與陸調羽二人一直等候。等藥煮好,三人飲下湯藥,這才分食烤雞。
最後在城外安葬了擊鼓将士,三人啟程離開。
看着沿途倒伏的屍體,奉行向趙結道:“煴州路險,夏城路遠。但煴州安全,夏城兇險。我要去追胡筝,讓崔弦護送你去煴州,如何?”
趙結身上沒有佐證身份的信物,若要繼續東嶺之行,隻能趕去夏城。東嶺王趙令徵是他親叔父,雖說自幼癡愚,但能識得他的身份。
她猜知他是遇刺,雖然一路行至熇州都無追兵趕來,但若對方不死心,就會前後堵截,守株待兔。
夏城外,多半會有埋伏,等他自投羅網。
趙結毫不遲疑道:“我去夏城。”
奉行倒不意外,點頭應道:“好。”
三人都在筋疲力盡的邊緣,強撐着向前趕路,一路走走停停。
近晌午時,遠處傳來隆隆水聲。循聲尋去,到近處時水汽襲來,三人精神一震。
眼前是簾瀑布,瀑布下有水潭,清澈見底。
“這些草葉搗碎擦身,能去屍腐氣。”趙結仔細查看四周成片碧草,“此地又有流水能夠沖洗,不妨在此休整些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