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坡走勢被落腳平台截斷,是男子所為。然而縱使晝夜不停,想要徒手掘出這塊平台,也需三五日。爬上來時他們發現土石已經相對穩固,說明近日沒有大規模坍塌。而上次山體垮塌,距今已有五日。
人至少被埋五日了。
奉行同樣搖頭,掏出砍刀,在男子身旁一起挖石掘土。陸調羽和逃筝也相繼蹲下,幫忙挖掘。
男子不住道謝:“謝謝,謝謝,皇帝菩薩顯靈了,謝謝你們。”
奉行問道:“大哥貴姓?”
“我叫田豐。”
“田大哥,嫂子和侄女怎麼被埋這下邊兒的?”
“雨把山沖塌了……”田豐剛止息的淚再湧出來,“都快挖出來了。山又塌了。怎麼不把我也埋了,怎麼就沒把我給埋了。”捆紮的木棍折斷幾根,潰爛的指尖直插進堅硬土石,但田豐的動作片刻沒停。
土腥血腥交織環繞衆人。
奉行挖土的手頓了頓,看眼趙結,低聲将田豐所說熇州話譯成官話講于他們。
三月山洪,沖塌山體,将田豐妻女活埋。田豐僥幸存活,日日挖掘,不知怎樣堅持至今。前幾日山體二次坍塌,他又僥幸存活,繼續在數丈高的土石堆裡不眠不休地挖。
隻是人已無生還可能。
趙結也在奉行注視中蹲下,火把楔進土裡。他沒有砍刀,是以與田豐一般,徒手挖土。
砂石頻頻滾落,在夜間尤為響亮,伴着田豐嗚嗚咽咽的語調——
“怎麼就沒把我埋了……”
“就快見着人了,快了快了。”
結果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但奉行沒再吱聲,他們就跟着不吱聲,奉行一直挖,他們就跟着一起挖。
直至田豐脫力,倒伏在土石間。他意識模糊,手指仍在勾動,口中念叨:
“快……了……”
奉行停手,招呼陸調羽幫忙擡田豐躺平,方便趙結診脈醫治。陸調羽擦擦眼淚,蹲坐着望向火光,眼淚又落下來。
良久,趙結合眼搖了搖頭。
“五勞七傷,心脈衰竭,活到現在,堪稱奇迹。”
奉行俯身問:“田大哥,還有心願嗎?”
“快……了……”
“放心,我們會救她們出來。”奉行低聲,“你歇一歇,等天亮……”
話未說完,田豐含笑合眼。
陸調羽一擦眼淚,操起砍刀,在旁猛力地杵土掘石,挑得土石亂飛,哐當铿锵響個不停。逃筝動手解開捆紮在田豐雙手間的布條,木棍布條勒進骨肉,又與血痂凝結,萬難揭去。揭着揭着,逃筝也落了淚。
奉行捧起抔土石,道:“葬在這兒吧。”
以山為陵,與妻女同穴。
也算團圓。
安葬田豐折回官道,至雞鳴時分方與張添瘦彙合。定于天亮出發,能再歇兩個時辰,可沒人能入睡。此來東嶺,他們沒少見受災民衆,沒少見罹難百姓,仍不能泰然處之。
奉行抓兩塊幹糧,提起水囊,避到陰暗地蜷曲雙腿坐下,撕咬着幹硬無味的口糧。
很快她在無味的糧中嘗出滋味。
苦。
鹹。
再猛飲幾口清水,噎得緊了,喉嚨似要脹裂。脹痛難忍,就嘔出水糧,咳了又咳,吐了又吐。
有人追到她身旁,同樣坐下。
有濃濃艾草香。
“分明趕時間,還要在這兒耽擱。”趙結遞出布塊供她擦拭,“分明想救人,還由着他送死。”他望向奉行,“何苦為之?”
奉行再嚼口糧,再飲清水,生生咽下後捂住口鼻。
趙結沒有追問,隻靜靜等待。
等到痛覺舒緩,等到眼淚幹涸。
“如果我是他女兒,我會希望,他能來找一找我。”
呢喃散進風裡,眼淚咽入喉中。
世間無人不曉歸奉行,女官遺孤,仰承天恩,風光無兩。
可出生至今,二十四年有餘,無人來尋。
“他來找我。可我不想他來。”趙結望天低語,“我知道他來與不來,結局不會更改。但至少,至少不要是為我。”
他的父親因找尋他的蹤迹,落進陷阱,最終慘死皇陵。他的母親因此與他在寺廟凄慘度日,最終撒手人寰。若當年,他沒有任性偷跑去賀她滿月,父母沒有找他,或者他死在暗室,都要好過今日。
“哪怕是為我,終歸是來找過。”
她擡袖蹭過眼睑臉頰,起身折回營地。
趙結看她走向火光。那日跌倒前,他兩眼昏黑,但能看到她在火光畔閑坐。荒郊野地,山洪擋路,是必死境地。他按住腰側,因攀爬挖掘裂開的傷口,逐漸不再滲血。是神佛讓她救他一命,他該償還這恩情。
他望向她背影,遲遲吾行,步履沉重。
她在等人,等了二十四年。
可對方早已喪命。
她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