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添瘦撿起布包遞還。
女子抱着布包,滿眼哀憐,開口問道:“有……水嗎?”
嗓音異常沙啞,逃筝聞之心生憐惜,便遞去水囊。囊中餘有少許清水,足夠潤喉。
女子小心翼翼地解開布包,其内是株草木,葉黃莖枯,根部被團幹土包裹。她打開水囊,想也不想就把清水灌進土裡。
營地衆人張口結舌。
囊中清水不夠潤濕泥土,女子擡頭,泫然欲泣:“還……有嗎?”
陸調羽怒道:“我起了個大早,爬山攀樹,好容易才接到半囊水,你就給澆土裡了?”
“我……”女子怯聲,“可這花再不澆水就會枯死。”
陸調羽張牙舞爪:“我再不‘澆水’也會死。”
女子抱緊花木,縮肩後退。
張添瘦攔在陸調羽身前:“公子,見諒。”
聲色語調有些熟悉,行為舉止也不陌生,再回想初見時對方的神态,以及愛花如命的性子。雖是荒郊野嶺萍水相逢,卻讓奉行想起位素未謀面的故人,是以,她試探地喚道:“花夫人?”
天香苑主人每每現身,皆以繁花遮面。京中無人得見其真容,無人得知其真名。即便奉行也隻知對方姓花,是位年輕婦人,養有一女,名花滿枝。
此前花滿枝曾說,花夫人在東嶺山間探訪花木。
眼前這女子,像極了花夫人。
“我不是。”女子矢口否認,卻不由自主瞟向趙結。
自抵達營地,女子時常偷瞄趙結,看模樣是認得。這女子蓬頭垢面,不施粉黛,乍看難辨真容。倘若細看相貌,莫名便覺熟悉。奉行苦思冥想,一時想不起何時見過。
趙結撐起身:“紀小姐,别來無恙。”
一語驚醒夢中人。
奉行記起,眼前女子容貌與已故太子原配紀舜英竟有七八分相似,活像是紀舜英的孿生姐妹。
或者,她就是紀舜英。
紀舜英“病故”在九年前,時年不過十八。九年過去,容貌有些微變化乃自然常理。
這就能解釋,為何天香苑主人分明喜好熱鬧,時常宴四海客、會八方友,但從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紀舜英出身名門,京中識得她面目的高臣貴女不在少數,一旦出面,她便是假死欺君之罪。
奉行心中有數,再看向紀舜英。
紀舜英臉色有些難看,糾結猶豫再三,最終懷抱花木,艱難叩首道:“民女花氏,叩見太子殿下。”
聽其自稱花氏,趙結神色如常,順水推舟:“花夫人腿腳不便,無需多禮。”
兩人一來一回,仿佛剛剛的“紀”字隻是幻聽迷瘴。
“花夫人在山間尋花,遭逢塌方,右腿骨折,仆從丢下她四散逃命。我探路時碰到,接骨耗費時間,所以回來晚了。”張添瘦攙扶紀舜英在旁安坐,“前方塌方不穩,還在落石,想要穿行還需再等幾日。左側山體有小路能繞行,但有野獸蟲蛇出沒。是等是繞,還請小姐決斷。”
“繞行需要多久?”
“至多兩日,就能繞過塌方抵達官道。”
“繞行吧。”奉行見二人舉止頗為親昵,順勢道,“不過花夫人腿腳不便,途中還要張大哥照顧。”
昔年趙結與紀舜英因何詐死、如何計謀,她暫無心追究,過眼前難關才是要緊事。
思及張添瘦剛探路歸來,隊内另有一傷一殘,她道:“先行收拾,明日一早出發。”
趁着天光明亮,奉行再度查驗趙結傷口,确認無恙後,支使陸調羽幫他穿衣。寬袖大擺的朝服不适合在林間穿行,她早早将朝服撕成布條,等趙結換上陸調羽多帶的布衣,給他看了四肢綁纏,讓他依葫蘆畫瓢。
趙結拿着布條,面露難色。
奉行隻好抽回布條,親自替他纏裹。
“往日我見僧尼修行,跋涉苦修、廟裡做工,均有綁腿。看來太子殿下這十多年裡養尊處優,往日廟中所學忘得一幹二淨。”她笑說幾句,頓了頓道,“再往前多半就有人煙,尊稱‘太子殿下’難免橫生枝節——畢竟你我本不該現身此地。”
看她雙手在自己腕間來回纏繞,趙結屏了屏息。其實他沒忘,早課晚課、擔水劈柴、裁袍納鞋、漿衣浣褲,他什麼都記得,綁袖綁腿自然也記得。
“陸調羽化名崔弦,逃筝改叫胡筝,我叫胡善。你呢?少不得要同行幾日,期間怎麼稱呼?要不我就叫你——”
——表哥。
蓦然間,趙結耳邊響起她佯作撒嬌耍性時的軟聲嗔語。似乎許久沒聽她如此稱呼。
是何時開始,她不再如此稱呼?
“居士。”
左腕紅布打出死結,她順勢撥弄他掌中念珠兩三下。
他曾出家為僧,後在宮中帶發修行,稱他“居士”再恰當不過。隻是他似乎更願聽見前者。未能如願,心中就如焚燒濕柴,悶熱嗆人。他縮回手臂,掩面輕咳,珠串流蘇不住搖晃。
她再重複:“三縛居士。”
三縛,是他的字,也是曾經的法号。
悶熱化散,他不覺輕笑。
“不對。還是顯眼了些。”
趙結看她苦惱,眼底帶笑,再匆匆隐去笑意,回說:“效崔公子,随母姓為‘羅’。”
“羅郎君?羅公子?”她打量趙結,“氣度使然,還是喚羅居士吧。”
她動作快,隻片刻功夫,已将兩袖綁纏紮實。抓起手腕再三檢查,确定綁袖并無缺漏,把褲腳收攏進長靴,在靴筒緊紮兩圈,能抵擋些蚊蟲。
次日天蒙蒙亮,後夜值守的陸調羽拿樹枝敲擊竹筒,敲出首邊疆小調,将衆人從睡夢中喚醒。
經三日休養,趙結已能自如活動。
奉行吃口幹糧,側目看他起身攏發。金冠玉簪已去,長發僅用布條綁住,此番打扮,居家自得閑适,可在山林穿行就多有不便。最後一口幹糧填進口中,她自發間抽出支木簪,向趙結招了招手。
趙結會意,盤膝坐地。
她站在趙結身後,解去綁發布條,替他重新束發。到底有二十餘年苦修的功力,木簪入發,竟顯出幾分超脫飄逸。她再卸去香囊,佩在趙結受傷的腰側。
衣冠妥帖,趙結起身,奉行在旁收疊布條。
縱然心知她肯耐心照料,是顧念他有傷在身,卻難免遐思浮想:
這般穿衣正冠,似是他的——
最後那字還未顯形,就被他生生擊散。他擡手撫過香囊,不做遲疑便取下:“念珠是檀木所制,有驅蚊避蟲之效。這香囊還是茹悲——善娘佩着便好。”
“山林多蟲蛇野獸,你腰側有傷,有熏香遮住血腥,免得引來走獸。”奉行将香囊回推,“況且,你這念珠,雖說護了你性命,但蚊蟲是沒驅走半隻,不然如何落得滿身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