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弓沉西,深夜愈靜。
寂靜中,輕悄的腳步聲,一前一後,叩響夾道,最後在宣天閣門前停住。
鐵蟒親持寶刀把守正門,聞聲抽刀轉身。見是奉行和趙結回返,立刻收刀叩首。
奉行扶他起身,瞟向殿内。
能讓鐵蟒嚴陣以待,看來殿裡皇室宗親沒少折騰。
一問才知,兩閣閣首桂雲天和楚淨聞訊也趕來宣天閣。見到這兩人,皇室宗親們找回了與生俱來的高傲,開始對解懸和成頤的問話敷衍了事,對禁軍頤指氣使,指揮禁軍運冰消暑解熱。現正同兩閣“商議”,若不肯放他們出宮,就把荒廢多年的九州山河館和萬裡雲霓齋收拾出來供他們休息。
若非鐵蟒親守正門,恐怕這些人早就揚長而去。
說話間,一隊禁軍隊伍運冰歸來,同時帶回許多冰窖保存的冰鮮瓜果。
看着明澈剔透的冰塊、色澤豔麗的瓜果,若隐若無的腥腐臭氣随之鑽進鼻息。
奉行皺起眉頭。
尚在太平盛世,僅因一時悶熱,便可毫無顧忌地取用、食用凍着屍體的冰窖裡的冰塊瓜果。平素最好講究禮法,内裡卻是潰爛至此。這世間,到底是誰在亂規矩?誰在壞體統?
隊伍浩浩蕩蕩踏進宣天閣,嘈雜的人聲随之傳出。
喋喋不休地抱怨禁軍慢慢吞吞,不依不饒地責怪兩閣進展緩慢,與此起彼伏的冷嘲熱諷交織,化作一張蛛網捆纏着她。雙腿也被裹纏,不能動彈,不願動彈。
可惜。
她望眼天幕。
可惜,她不能坐視不理。
她動了動身。
“茹悲。”趙結叫住她,“我去吧。”見她面帶猜疑,他再作解釋:“他們都是皇室宗親,扣押至今火氣正盛,與之周旋勞心費神。茹悲今夜奔波操勞,不如原地稍歇片刻,養養精神。”
許是誰的安撫起效,殿内牢騷改作輕笑。
熱鬧得讓人狂躁。
心煩意亂間,她應了。
若在往常,她必然抖擻精神,無論皇室宗親、兩閣重臣,都會有條不紊地料理幹淨。一如皇姨母的教導。可現在,或許正如趙結所說,她奔波一宿,真的累了。
累到再沒精力忍着厭嫌與他們周旋。
随着趙結進殿,熱鬧聲漸漸散去,四周靜谧。
趙結回時,她正斜靠牆站着,腳尖不住地前踢,鞋底與青石摩擦的“嚓嚓”聲,在夾道裡叩起節拍。
他靜靜看着,看得出她在煩心。
今夜禍事頻生,哪怕她動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也無可避免地要看着金蘭傷情。
所以她煩心。
她低頭盯着裙擺起落,細微的風在裙底環繞腳踝流轉。遠處的月光作筆,描出一抹影子。
靜愈靜。
裙擺蝴蝶起起落落,翩然欲飛。
那抹影子悄悄向她靠近,仿佛害怕驚飛蝴蝶。
真安靜。
她看到了影子,但沒有擡頭。
“解懸往冰窖,成頤去東宮,同時查辦兩樁命案。”趙結到她身側,“桂閣首和楚閣首留在宣天閣,依照解、成二位的詢問記錄,重新問話記錄。冰鑒殘肢經解、成二位查驗,确認隻是經過處理的猿猴手掌,因為有外層冰塊幹擾,所以看起來像是人的手掌。”
她再踢次裙擺。
原來是用猿猴手掌戲弄她。
“此前解夫人離席前往冰窖,是因他們知道解夫人與你姐妹情深,架着解夫人出面求你下令放他們離宮。”
前踢的腳懸在空中,頓了片刻後無聲回落。
第五次。
倘若一而再,再二三的明知故問是欲蓋彌彰。那麼一而再,再而三,三番五次的解釋,甚至為做解釋仔細查問來龍去脈,會是什麼?
是讓樂寂的勸說、紅萼的聰明、孟文椒的提醒都作真。
她擡起眼,凝望對方。
不是沒有過試探。
如月樓醉酒,他的手在她掌中,猶如朽木。裕昆宮診脈,他的脈在她指底,律動如一。
他每次都很平靜。平靜得讓她打消剛剛萌生的疑心,平靜得讓她甚至莫名有些窩火。
此時,他依然平靜,五次分辯,不厭其煩。
但她有點煩躁,莫名其妙。
“兩閣沒能說服鐵蟒放人,他們便以解夫人獨自離開宣天閣是為不公為由,鬧了一通。兩閣為平衆怒,不得已派人将解夫人帶回宣天閣。”
未來得及細究,寒氣就穿過層層宮牆,爬進她雙眼。
他們想走時,就逼解桑尋她求情,害解桑暈厥。當發現不能離開,又借此大鬧,讓解桑拖着病軀深夜來回趕路。
腐臭再入鼻息,揮之不去。是食物與□□,死屍與他們。花簇遮掩的爛泥,錦繡包裹的敗絮,合該讓趙結與幕後兇徒聯手,将他們殺得幹幹淨淨。
她擡腳向前,與趙結擦肩。
趙結捉住她手腕:“解夫人正在東偏殿休息,有昭采夫人作伴。”
宮中祭、冊、婚、飨等多在宣天閣内,宣天閣有東西兩偏殿,以供天子皇儲臨時休息,其餘皇親、臣工若無特許不得入内。趙時佼三人有趙結預先安排,先行進了西偏殿。解桑與方微能在東偏殿休息,多半也是趙結的安排。
“謝”字還未出口,琥珀提來兩桶井水,擱在二人腳邊。
趙結道:“想是不便帶着血污去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