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心中警覺。
“今日端午佳節,天朗氣清。”沈宜芳怯怯帶笑,話底藏有些微顫音,“妾身有一喜訊,欲與諸位宗親同享。”
話未說完,方微忽然出手捉住奉行手腕。
“日前經禦醫診斷,妾身已有三月身孕。”眨眼間,沈宜芳話已出口,說完這句似又得了膽氣,語調再高,聲量更大地繼續說:“妾身幸得聖上庇佑,能夠孕育皇孫,實乃妾身之福……”
宣天閣内鴉雀無聲。
越是膽小怯懦,越能膽大包天。
沈宜芳當衆把腹中孽胎栽給趙結,全然不顧冒充皇室血脈乃是欺君大罪,豁出全族性命破釜沉舟。接着就該趁他們措手不及,一鼓作氣把這場戲唱圓。
然而站起來、說出這幾句話,已耗盡她全部勇氣。
遲來的恐懼從腳底升起将她包裹,她隻能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再沒有丁點兒勇氣轉頭看趙結的神情。她笑容像被鐵釘釘死在臉頰,分毫不敢松落。
短暫寂然後,席間升起詭異的喜氣。
零零散散的賀聲傳出。
奉行怒目,欲要上前,右手卻被方微死死扣住難以掙開。習武多年,她自認膂力過人,萬沒料到這時竟會莫名不敵。她回瞪方微,反握其掌。
方微面色如常,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張口無聲:“不要妄動。”
與此同時,席間解桑舉杯,誠心道賀:“妾身預祝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玉燕投懷、石麟入夢。願殿下、娘娘風月常新、琴瑟永和。”旋即一飲而盡,笑逐顔開。
賀聲如刀,将她千刀萬剮。
她緊握雙手,左手指甲深嵌于掌紋。
不要妄動?
豈會是妄動?
右掌勁道更加兇狠,骨骼近乎崩潰的響聲萦繞耳邊,但她力道不減分毫。盛怒之下,心中反而異常平靜。她偏頭看向方微,眼中神采全數褪去。直到對方力道陡然消失,握住她的那隻手脫力松開,她才垂眼瞥向那隻疲軟的手。脫臼或者骨折,總歸不會無恙。
較量終止,鉗制已松。
她漠然移開目光,在一片賀聲中行向尊位。
方微滿面汗珠,左手托起右手,咬緊牙關不吭一聲。樊雲生有所覺察,扶方微倚在自己肩頭。他急着帶方微離開診治,方微卻不肯挪步,牢牢盯着奉行背影。
尊位前五尺,奉行止步。
時間似有霎時停滞,列坐不約而同屏息,席間再陷靜谧。偌大宣天閣渾如冰鑒,不知何處而來的森森寒意盤旋不去,爬進骨髓,纏繞經絡。
奉行微微擡頭,仰望空空蕩蕩的尊位。
餘光兩邊。
沈宜芳無聲瑟瑟。
趙結頭顱微低,手捏玉杯,掌腕微旋閑心把玩。杯中酒液随腕搖動,時時切過杯口,卻未漫出一滴。
忽然,一滴酒飛濺而出,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淡然橫杯,傾盡杯中酒。
奉行合了合眼,想起尊位後的身影。
皇姨母。
當日心慈手軟留下後患,有愧皇姨母教導。
覆水難收,追悔已遲。
今日無論是她,是趙結,還是沈宜芳,都該惡果自嘗。
奉行收斂心神,原地回身,向席間宣告:“聖上寬仁,體恤沈氏思親之情。賜府邸一座,命沈氏一族即日舉家遷居京城。待沈氏生産之後,再另行封賞。”
滿京皆知聖上視她為掌珠。
有聖寵庇佑,足可橫行無忌,但她成日裡雖張揚跋扈,卻也知适可而止,未曾有過無端仗勢欺人、擅權營私之舉。太子妃有孕之事,關乎江山社稷傳承,理應報請行宮定奪。
今日她竟一反常态,毫不掩飾地當場假拟聖旨,此為專擅之舉。列坐倘若有心,即可以此為由參奏。一時之間,滿座竊竊私議,各懷心思。
獨沈宜芳花容失色。
“雪晴。”趙結忽稱沈宜芳小字,像是舉案齊眉夫妻間耳語,“謝恩。”
音色低柔,卻讓沈宜芳渾身戰栗,動彈不得。
沈宜芳在賭,賭趙結顧惜臉面,賭奉行嘴硬心軟。所以明知欺君之罪,也要以身犯險。但沈宜芳不知,顧惜顔面,也能讓她生不如死。嘴硬心軟,也有心狠手辣之時。奉行代君降旨诏沈家合族進京,趙結作為儲君代她認下這道旨意。
來日,他二人談笑間,便可屠她滿門。
沈宜芳凄然擡眼。
赤珠攙着沈宜芳手臂,迫使她轉向尊位行叩拜大禮。沈宜芳隻覺全身僵硬無比,張口結舌,汗如雨下,任由赤珠按頭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