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天閣殿内,少男舞者停步,鼓樂亦歇。
堂上尊位空缺,趙結與沈宜芳分坐兩側。一曲《賽龍舟》盡,沈宜芳起身舉杯祝詞,末了淺酌一口,列坐舉杯同飲。
奉行回席,途中直勾勾盯着沈宜芳。
盛夏酷暑,沈宜芳卻套數層衣衫,約是想以衣料臃腫掩蓋隆起的小腹。
列坐擱杯,沈宜芳柔媚帶笑,環望席間緻意。望見奉行還席,驟然花容失色,握杯的手不由自主貼向小腹。如她所料,沈宜芳仍舊癡心妄想留有孽胎。
“妾身方微,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方微忽而上前,“今日宴席,妾身有幸列席,不勝惶恐。适逢端午佳節,妾身略備薄禮,恭祝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福壽安康。祝列位殿下吉祥如意。”
随行侍女同時叩拜,将手中托盤高舉于頂。
赤珠領命接過。
趙結颔首:“昭采夫人有心。”
方微有二品诰命在身,封号“昭采”。這番突如其來的往來,倒讓奉行想起暫被耽擱的試探——趙結與方微是否暗有來往,今日恰可尋機解惑。
趙結瞥眼赤珠掌中托盤,盤中擺着數條五彩絲線編繩,綴有各色寶石明珠。不是什麼名貴珠寶,但倒應時應景。待趙結看過,赤珠再将彩繩分發給列坐宗親。
“今日與昭采夫人初次見面,倒覺有些面善。”趙結作回憶狀,“昭采夫人似與茹悲有兩分相似。樊侍郎覺得呢?”
一語落地,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三月樊雲生丁憂歸京時的鬧劇再度浮現。列坐皆知,奉行與樊雲生同為張相養子,自幼同宿同窗,乃青梅竹馬之誼。而樊雲生與方微夫婦佳偶天成、琴瑟相調在京亦作美談。
趙結這句話,若有意、似無意地将這三人重新攪在一起。
席間竊竊聲起。
不乏有目光抛向方微,再轉向樊雲生,最後假裝不經意掃過奉行的坐席。當發覺奉行出神,各方目光越發大膽暧昧,在方微臉上流連不去。
奉行也有一霎恍惚,怔怔望着方微。
相似?
從前她對方微向來能避則避,未曾留意容貌。少年兄妹情深義重,樊方夫妻琴瑟和鳴,城門前樊雲生絕情之詞……如波濤洶湧,在她心中翻江倒海難以止息。
忽然想起樊雲生成婚之初,因他們乃是聖旨賜婚,她不信盲婚啞嫁能得美滿,是以誓不罷休。如今回想,樊雲生與方微盲婚啞嫁,卻得琴瑟相調,會否……會否有……
“回太子殿下,臣并不覺得。”
樊雲生離席上前,将妻子擋在身側,絕去大半不懷好意的目光。
這一聲,也将奉行喚醒。
雖已明白自己與樊雲生乃兄妹之義,卻被趙結輕描淡寫缭亂心神,聽樊雲生矢口否認,心中仍會失落。她要提壺斟酒,但被解桑攔下。解桑沖她搖了搖頭,意說此時不宜飲酒。
場中,樊雲生縱能阻攔一二,卻攔不住四面八方。
那些目光仍未散去,且真看出幾分相似來——二人眉宇間皆有英氣。不同的是,奉行肆意外放,方微含蓄内斂,若不細看,極難發覺相似之處。
列坐意味深長地望向樊雲生。
他們熟悉奉行。奉行相貌平平,方微姿容俊俏,是以起初更多是覺得趙結無中生有,樊雲生的回話自然光明磊落。但看出那兩分相似後,那句話倒更像欲蓋彌彰。
三人間的糾葛,流言中的是非,愈發撲朔迷離。
“難道幾日不見,太子殿下就忘了我的模樣?”奉行起身離席,施施而行卻是氣勢洶洶,帶着幾分殺心逼到趙結近前,“太子殿下不妨再仔細看看,我與昭采夫人,究竟有沒有相似?到底是哪裡相似?”說罷回身到方微身畔,與方微并肩而立,方微較她稍矮寸許,也是身量高挑。“若看不明白,我到昭采夫人身旁站着,方便太子殿下認真比對,免得出錯。”
不同以往,這幾句話,她咬字極重、極慢。
席間瞬間寂靜。
奉行目光在列坐衆人臉上逐個掃過,毫不遮掩眼中兇惡。平素心高氣傲的公主王侯,在她的逼視下,也不由自主躲開目光。
目光轉回堂上,她冷眼等着趙結作答。
“铮——”
驟然響起一調琴音,在殿内回蕩。有琴師不慎撥了一弦,匆匆壓下琴弦後無聲撲跪在座側。
泛音消逝,趙結漫不經心回道:“席間燈燭晦暗,約是我看錯了。”
席間霎時活了。
宮娥們紛紛剪燭添燈,将四周照得更亮。
“剛剛我也迷瞪,現在兩人站在一處一看,實在不像。”
“我這目力不好,着實看不清楚。”
“不像不像,也就身量都高點兒。”
席間議論四起,附聲否認,說得煞有其事。
奉行伸手索酒,宮娥忙捧盞斟來。
“今日端午,難得與諸位姨舅叔伯同聚,晚輩逾距,敬酒一盞,祝各位長輩吉祥如意。”說罷,奉行舉杯飲盡,将空盞示于衆人。
列坐含笑颔首,應聲斟酒,贊歎兩句,呈出一派怪異的其樂融融之景。
客套逢迎間,沈宜芳顫巍巍起身,端起酒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