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兩朝乾坤颠覆,皇室人丁凋零。
端午宣天閣家宴,赴宴者寥寥無幾,卻造出詭異的熱鬧。
戌時鐘聲敲響,奉行攜解桑姗姗來遲。她對四周無情無緒的笑閉耳不聞,帶解桑到左位次席落座,同時擡眼掃向堂上。堂上尊位左右尚還空置,趙結與沈宜芳仍未入席。
左首是孟文椒席位,亦是空置。
右首則是華瑛長公主席位。
此刻,趙時佼梳着妥帖的發髻,簪着鮮花,端端正正坐在席間。入席以來始終安安靜靜,與常人無異,全不似傳言中的心魂全失、瘋癫無狀。
自受傷瘋癫後,趙時佼幽居華瑛長公主府拒不見客,再沒在人前現身。京中多有猜測,認為是商道真唯恐其在人前發瘋損傷顔面,是以名曰保護、實則軟禁。今日見趙時佼出席,且陪伴趙時佼身側侍奉的并非商道真,而是商悫,不免引起番議論。最後聊到前些時日奉行硬闖華瑛長公主府、手段殘忍懲罰商息之事,方才作罷。
安置好解桑,奉行到右首前莞爾揖禮:“适逢佳節,祝四姨母福壽安康。”起身同時冷眼瞥向後席,逼退那些别有用心的目光。
趙時佼微笑颔首,商悫起身代母還禮。
端午炎熱,坐席兩側均設冰鑒取涼。
商悫在趙時佼右手侍奉,奉行則到左側,掀去冰鑒蓋闆,取出内置宮扇。宮扇通體玉制,在冰鑒内飽納寒氣,微微扇動便得清爽涼風。
奉行安坐趙時佼身旁輕搖玉扇送風,再示意商悫落座,輕聲問詢:“四姨母近來可好?”
“自換了藥,母親再沒發病,精神也有明顯好轉。”商悫揖謝,“多謝殿下賜藥。”
得知趙時佼所服丹丸内含大量朱砂後,奉行托宜巽另制丸藥代替,遣陸調羽至京學私下轉交商悫。換過藥後,趙時佼情緒愈發穩定,常日癡傻呆愣情況也有好轉,商悫油然感激。
“文禦醫曾說,四姨母的病非藥石可醫,當散心纾解。”奉行道明來意,“你願不願放棄錦繡榮華和大好前程,帶母親離京遊賞山水,散心纾解。”
商悫又驚又喜,旋即又作失落:“能救母親脫離苦海,商悫萬分願意。可離京一事,不僅父親不會答應,母親身為長公主,聖上也……”
“太子趙結非聖上所出,聖上膝下無嗣,是以如若當今太子或死或廢,但凡皇室血脈皆有望繼任儲君,此事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奉行說得直白,“商悫,你身為華瑛長公主嫡子,自然在列。倘是憂心商道真阻攔或聖上不準,有我。倘若是舍不得這虛無缥缈的權勢——”
不等奉行說完,商悫轉身面向她,跪得筆直,再行大禮:“請歸殿下送我與母親離京。”他未以言語辯駁,隻以行動證明自身。
奉行受他一禮,再叮囑道:“宴席散後,盡快回府收整行裝。快則明日,慢則三日之内,自會有人到華瑛長公主府接你們母子離京。”
送趙時佼母子離京一事,她早有安排。奚和夫婦端午過後便會動身前往漠海,她們一路遊山玩水、撰文賦詩,最宜怡情悅性。且趙時佼神智偶有失常,跟着奚和車隊,有奚和照應,她也能放心。此前她私下問過奚和,奚和已然應下。
今日征得商悫同意,待明日出發,此事便算了結。
奉行将玉扇遞給商悫,起身要走。
“綝兒。”
一直安安靜靜的趙時佼忽然開口,抓住奉行手臂。
奉行兩臂曬傷脫皮,紗料摩擦傷處,傳來灼痛陣陣。驟然吃痛,她擠了擠眉,回眼迎上趙時佼澄澈如月的目光。
眼神清明,神思應亦然。
宣天閣耳目混雜,倘若任由趙時佼稱呼趙結舊名,難免引來是非。她輕輕抽回衣料,貼近趙時佼俯身貼耳低聲:“姨母莫急。谌兒還沒來,等他來了,我立刻帶他來見姨母。”
趙時佼微笑回說:“我是叫你。”
奉行困惑:“叫我?”
“你是綝兒,次狐的女兒,張大人和卻愁的養女。”趙時佼口齒清晰,神智清醒,“我這些年渾渾噩噩、糊糊塗塗,在外人眼裡瘋瘋癫癫、癡癡傻傻。可我聽得到,也記得住。上次你來過後,每逢服藥,悫兒都會同我念叨你的恩情。”
奉行坐回原位。
“我生為公主,被兄弟姐妹間的争權奪勢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又所托非人,被自己的丈夫軟禁磋磨。”趙時佼拉過商悫的手,“所幸得了個孝順體貼的孩子,這輩子算不得萬劫不複。”
奉行傾耳聆聽,趙時佼語調平淡,該有的憎恨怨怼好似被經年歲月打磨殆盡,留下的隻有莫可奈何的沉靜。
“次狐——她本名是叫歸荑,為了卻愁葬身火海,撇下了你。”趙時佼慈藹看向奉行,“你是個好孩子,合該是張大人親手帶出的孩子。我記得,你今年虛歲二十四,是不是?”
奉行點點頭。
“我也病了二十四年了。”趙時佼拉過商悫的手,再牽起奉行的手,“我這孩子,今年十八。病怎樣能好、能不能好,過了這麼多年,我已經不大在意。但若可以,在我還算清醒的時候,想為我這孩子求段良緣。”
這話說得露骨。
奉行下意識縮了縮手:“四姨母,京學秦博士曾贊商悫乃是君子。以他的身世品性,不乏适齡貴女婚配。”
“這麼多年,我過得糊塗,不知你為何至今未婚。但我到底長在皇家,也能猜測一二。你的所有顧忌,在我兒身上皆可化解。”趙時佼聲調又低幾分,“這世上能與你相般配的男子不多,或是高才大德,或是天潢貴胄。悫兒是我的孩子,眼下年紀尚輕,比不過那些高才大德,但假以時日,定有所成。若能婚嫁,來日倘你需要皇室血脈助力,悫兒可以。倘你憂心與皇室婚配遭人忌憚,悫兒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