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進五月,暑熱更甚。
端午當日,趁曙色未現天氣涼爽,奉行同逃筝喬裝打扮離開張府。帶好前日收整的包裹,到巷尾乘馬車東拐西繞,碾着初日晖光來到城郊荒地——
現已不是荒地了。
田間滿布翠綠幼苗,排排遠去,迎風騰起碧浪。地頭茅屋簡陋但不破落,黃土壘牆古樸厚重,屋頂茅草纏有碎花柳條,生機勃勃,競發詩意。
往昔聚在破廟殘垣下的乞丐,現都在田間地頭揮汗如雨地勞作,見到逃筝、奉行,紛紛擱下活計聚來。
何叔腿腳不太利索,日常都在近處,是以最先趕回。
他努力睜了睜渾濁的雙眼,看清是她二人,欣喜卻還帶有幾分落寞,扯着嘶啞的嗓音問:“筝姑娘,歸小姐。唐糕那丫頭,還沒信兒嗎?”
奉行神情一黯。
前幾日兩閣得訊,望京瀑河水位回落,緊急加派人手渡河查探。到對岸剛行處幾裡地,又被垮塌的山石攔路。幾乎可以确認,東嶺受密雨影響,山洪四處爆發,進出東嶺的通道全部被斷。唐糕正是在那段時間前後啟程回京,至今生死未蔔。
“我一早就打算過完端午去趟東嶺,所以提前給唐糕去了信,讓她在東嶺等着接我。”奉行拍拍逃筝,“何叔有什麼話要告訴唐糕的,不妨先說給我,到時我轉達給她。”
“何叔别擔心,唐糕機靈着呢。”逃筝解開包裹掏出隻香囊,“今兒個端午,我和小姐來送點兒過節的東西。”
“那就好,那就好。”看到香囊,何叔手足無措,“哎呦,這怎麼使得,我們這些人……”掌心在短衣短褲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接下,“這香囊可真香。”
奉行扒開包裹:“還有旁的呢。”
人們陸續回到地頭,逃筝反客為主,招呼着大家進屋。茅屋雖小但不逼仄,奉行看眼布局便知定是逃筝費心安置過的。屋内隻有一張桌、兩張椅,原是要給逃筝、奉行來坐,兩人自是不肯,将椅子推到角落,與衆人席地圍坐。
挂艾草,佩香囊,纏彩繩,包粽子,其樂融融。
席間本都是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同是四處流浪尋求殘瓦遮風避雨,同在街頭巷尾忍受打罵乞食求生,同在一張地契簽押,最終合力建起間茅屋、墾出片田地、組成密不可分的家庭。
奉行見之欣喜,同去撿柴挑水,晌午煮出滿滿一鍋香粽。
她給年紀最小的小寶剝粽喂水,被天真小童的純良善語哄得心花怒放。小寶是何叔在荒敗多年的死胡同撿回的棄嬰,在饑寒交迫的城隍廟邊,成人生存尚且不易,何叔能将小寶撫養到如今的年歲,真不知要費去多少心血。
那些不肯離開、不肯改變的朋友,除去認命、怠懶,還有如何叔這般,縱然自身朝不保夕,也不肯抛棄一個嬰孩自謀生路的善者。
等吃飽喝足,哄了小寶睡去。奉行與逃筝随衆人一起,挑水澆苗,背負烈日在田間勞作。
至申時,她看眼天色,澆了最後一桶水後,心知到了離開的時候。
今夜端午家宴,她不能缺席。
逃筝擦擦汗水,收起挑擔,帶着奉行悄悄離開。
還未登車,小寶手舉木棍蹒跚追來,看得奉行心驚膽戰,忙迎上前扶他站穩:“小寶是有什麼話忘了說嗎?”
小寶踮腳遞出木棍,試圖塞給奉行。
奉行身量高挑,小寶從前常年食不果腹,個頭低矮,舉高了手臂也難碰到奉行腰懷。奉行蹲下接過木棍,見棍端經火燒出了炭色,其上火溫還未褪盡。
“姐姐,我想,我想……”小寶重複兩遍,擰着眉頭苦思冥想,顯是忘記下文。小寶心急回頭張望,不遠處,何叔交叉揮舞着雙手。小寶看了又看,眼睛亮起,兩隻小手在奉行眼前攤開并攏,回憶起了來意:“求姐姐給我取個名字。”
這是讓她用木棍炭灰作筆墨,将姓名寫在小寶手心。她心知肚明,何叔知她身份非同一般,憂心她的憐憫救濟隻是一時興起,所以借取名為由,想為小寶鋪條去路。
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怎能拒絕?
“那小寶想要什麼樣的名字?”
小寶疑惑:“什麼是‘什麼樣的名字’?”
“名字是願望。小寶有什麼願望?”
“那我,我想筝姐姐每天都來。”
稚子無邪,小寶心中深記逃筝恩情方有此言。
她油然欣喜:“那讓筝姐姐給你取名好不好?”
“好!”小寶雀躍,片刻後回頭看看何叔,猶猶豫豫再改口說:“不好……”
奉行知道緣由:“我取姓,筝姐姐取名,這樣好不好?”
小寶似懂非懂,重重點頭。
“好好取名,莫辜負了咱們小寶。”奉行摟小寶進懷,一大一小,兩雙眼睛,齊齊含笑面向逃筝。
“歸青。”一個名字脫口而出,逃筝說完停頓些時候,才試探問道,“怎樣?”
奉行好奇:“是哪個字?”
“青草的青。”逃筝搜腸刮肚,再補句詩來,“‘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①。希望小寶身在田野,志在淩雲。”
“小寶覺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