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行中天,其光透亮,照進山低水行處,惑得蟬鳴陣陣。
馬車停在路盡頭,趙結下車,仍是那襲素白衣衫,月光一照尤為醒目。
是夜明亮,無需提燈。蟬鳴環繞之後,暗藏流水潺潺,循水聲行去,不多時便見暗燈一盞,懸于茅屋檐下。茅屋外數丈地蓦然拔出棵古松,月下松針搖擺,亂影落上石碑。
石碑後,晦暗處,隐約有座孤冢。
夜幕上的雲微微偏移,遮住大半月光。
鸩原自覺止步,留趙結孤身前行。
趙結向着石碑,步履遲遲。踩過尖銳碎石,踩過幹硬黃土,踩過枯黃衰草,踩過嫩芽新綠,直到碑前六尺,再擡不起腳。
近鄉情更怯,但無故人來。
他記得,那張蠟黃的臉變得蒼白,再從蒼白轉回蠟黃,手中念珠隻轉過六千九百二十九次。
月華再臨。
照亮石碑刻字——“先妣羅書玥之墓”,字字含悲,尤顯哀憐。他一眼認出,這是她的筆迹。
再向前靠近,到碑前三尺。
吱嘎——
“什麼人!”
茅屋門前暗燈搖晃,一個精瘦矮小的漢子從屋内蹿出,眨眼間提着鋤頭到趙結身側。鸩原反應迅捷,當即将對方制住卸去武器。
“鸩原,放了他。”趙結取出懷中契紙示于那人,“與你簽契的義莊如今是我的産業。我隻是來看看。”
漢子認得房契,連聲笑着作禮。
“這碑上字迹——”趙結靠近石碑,手指撫過内凹刻痕,“是誰的手筆?”
漢子回說:“東家說這墓碑?這最初立的無字碑,我也納悶。直到前幾天,遷墳的前東家才找了工匠刻字,你看這鑿痕還新着呢。”
鑿痕的确很新。
趙結收回手指,借着月光看到食指指腹沁出的血珠。
石刻略顯粗糙,他剛一撫過“妣”字,便被未打磨圓滑的鋒棱割破指肚。拇指摩挲食指,血珠畫出指紋,他道:“抱歉驚擾到你休息,夜已深了,你先回吧。”
“不用不用,我陪着東家,東家有什麼要問的隻管問。”
他重複:“你先去吧。”
漢子莫名心悸,吞口口水,惴惴告退。
砰——
聽到茅屋閉門,鸩原後挪腳步。
一隻手掌忽然襲來,扼住鸩原脖頸。那隻手掌力大無比,幾乎将他提起,瞬時讓他呼吸停滞,臉頰漲紅。他攀着對方手腕,腳掌不住蹬地,幾息間就在地面刨出兩條淺坑,站立愈發困難。
趙結垂眼:“我說過,沒有下次。”
石碑新刻,且是奉行的筆迹,必是她前次離京回返後才得空前來題字雕刻。鸩原敢拿此事诓他。
“殿下……饒命……”鸩原掙紮開口,“在娘娘……”
他松開手掌。
是然,母親墓前,不宜殺生。
蟬鳴似乎弱了幾分。
“謝殿下饒命。”鸩原跪地,急切地大口喘息。他毫不懷疑,如果剛剛沒有急中生智借羅書玥名義求饒,此刻他已然命喪黃泉。
“滾。”
即便氣息不勻,四肢亂顫,驚魂未定,鸩原還是毫不猶豫地連滾帶爬逃回馬車旁。他敢斷定,若再久留,趙結會立刻取他性命。
他拜在趙結門下是為複仇,因他們有着相同的至高無上的不可匹敵的仇人,所以甘心受其驅使,以謀複仇大計。
季春過後,“東風”已至,本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可就是因為歸奉行送來的莫名其妙的珠子和平白無故的契紙,讓趙結心有動搖,遲遲未做決定,耽擱至今。所以他扯了半真半假的謊,想着推趙結一把。
而趙結,恨極了受人擺布。
鸩原攥緊缰繩,雲影徘徊下,幾度升起逃命的念頭。
最終,是恨意使他留下。留下不知生或死,但今夜一旦遠逃,以後恐怕再無複仇的機會。
蟬鳴止歇,趙結伴着潺潺水聲歸來。
鸩原屏息凝神,目光一路追随,直到趙結登車坐穩,車簾回落。
“回宮。”
鸩原吐出口氣,知道趙結暫時不會再多追究。馬鞭揚起落下,車輪滾滾遠去。趙結素白衣擺上沾染的團團泥污在他腦海閃過,他摸摸仍在疼痛的脖頸,嘴角高高揚起。
——他們還是一樣,都會用仇恨蓋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