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绫姐姐——”
疑問戛然而止,她看向解桑,明白了方微話外之音。
多年教養之恩、陪伴之情,若是老師,若是師姐,她皆知如何處身。偏是師兄,隻因男女會有别,隻因男女能有情,就如霧裡看花,無法分辨,自擾至今。
“陸公子初進京城,認為你頤指氣使、盛氣淩人,不願服軟,不願與你相交。”方微平靜道出往事,“你不服氣,便拜宜巽國師為師學習武藝,與他比武切磋勝出,教訓曾取笑他的同窗,帶他熟悉京城生活。現如今,他對你言聽計從,再不提‘頤指氣使’、‘盛氣淩人’。”
她怔了怔,這些年同陸調羽吃喝玩樂,被杏姨調侃為“狐朋狗友”。早年的事很多都已淡忘,沒料到會從方微口中聽到。
“當初你想把逃筝留在身邊,張相不同意。”方微再提另一樁,“也才十歲出頭,跪進欽安殿,在宣天閣前受了五十杖刑,終是把逃筝留下。”
此事隐秘,就連解桑都不清楚。
“逃筝身世可憐,老師向來仁慈,怎會不準你留她在府裡?”解桑恻然看向奉行,仿佛能看到數年前跪在宣天閣烈日下受刑的少女。
她沒回答。
方微連番說起往事,她聽得明白。
以往事觀之,凡她所求,無不千方百計抓住。可對樊雲生,自始至終隻有嘴裡的執着,說出的仰慕,從未真正謀求嫁娶。
方微是在提醒她,她對樊雲生,有孺慕之情,有兄妹之義,獨獨沒有她自以為的一片癡心。
或許也曾有過情窦初開時似是而非的傾心仰慕,但在樊雲生成家之後,曆經十數年沉澱,早就消散成空。她要的隻是予她親情、予她依靠的父兄,而樊雲生在成婚另立門戶之前,就是她的父兄,如父,如兄。
方微繼續說:“前幾日,你不忍見華瑛長公主受難,毫無顧忌地陳書行宮請聖上放其離京養病。”
她本已被引導着深陷自疑漩渦,聽到這裡凜然抽身。
最初與陸調羽的來往,是曾傳遍京城的美談。為留逃筝受刑,隻有親近人略知一二。至于陳書行宮求放趙時佼離京,知情者甚至不足一掌之數,方微從何得知?
“玉岫關心你,蔓兒、小苑敬愛你,我也愛重你。”方微屈指輕捏茶船,輕而易舉将茶盞從她手中取走,鄭重地說:“姑嫂雖親,親不過姐妹。我一向喚你妹妹,分了這盞茶後,你喚我姐姐,可否?”
茶盞反推回眼前,她與方微目光相接,對方眼中期許不似僞裝。
“險些忘記——”
方微忽然收了手,看向随行侍女,侍女含笑退開片刻,很快端回張茶盤。
“攀親哪少得了見面禮。”方微将茶盞擱進茶盤,再端茶盤推向她,“我有塊地在香安寺附近,建莊園别院都是不錯的位置。隻因無暇管顧、不善經營,一直将地荒着。多少有些可惜。今日想贈予綝妹妹,禮薄了些,還望妹妹不棄。”
盞下壓着張折了兩折的紙,是地契,正是她想要的那份,此事更是僅有逃筝、汪紉知情。
“這樣的厚禮,我都不知該如何還禮了。”她端茶遞出,“既要同飲此盞,長幼有序,請玉蓉姐姐先飲。”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她詫異地看着方微在兩手牢牢握住茶盤的同時探身咬住盞沿,不得不配合對方動作,輕擡雙手傾斜茶盞。方微借此淺啜一口,再松口回正身軀。
“綝妹妹,請。”
午正鐘聲自遠處悠悠傳來。
她深深望向方微,沒有找出絲毫陰謀痕迹。垂眼看看茶湯,淺碧水鏡裡映出張略帶遲疑的臉——她竟看不懂方微意欲何為。
茶湯入口,“今日有花競賣,現在正是時辰。”她放下茶盞,重新壓回地契,“兩位姐姐請在暖閣稍候,待我将花摘來贈予兩位姐姐。”
牡丹園裡琴聲幽幽,各處茶亭暖閣均已客滿。
亭閣外架起管管青竹。引清水自亭蓋落入竹管,曲折縱橫進花團錦簇,攜一路花紅葉綠,在中央琴台交彙,潺潺融于台上屏風。
屏風前鑿有清池,百竿流水盡納其間。
琴台花娘行走池中,衣袂逐水浮沉。池畔琴師指底琴音不絕,與水響諧鳴。從各亭閣出發的牡丹紙舟沿竿流入池,駛向衣裙,泊船掌中。
花娘便捧舟上岸,踩着水淋淋的步子,滴答滴答,将牡丹紙舟敬上琴桌。随後一弦轉音,一腔婉轉,吟出句悠揚琴歌:
“醉沽半生酒,懸夢一枕間。”
懸夢為名,半字作價。
奉行正在懸夢亭中,依着天香苑的規矩,出價五百兩銀競花一枝。單單叫出價碼,她就心疼不已,若在尋常時候,她是萬萬舍不得在天香苑競花。
歌聲剛落,琴台屏風再吐隻牡丹紙舟進清池。
花娘捧花,琴師撫琴,是唱:
“銜泥雙雙燕,琢玉一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