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乞丐,病便病了,怎麼配用藥?”逃筝低聲自嘲,“一個乞丐,死便死了,怎麼配搶了别人的命,換自己的活?”
原來她早就知道。
知道那名乞丐慘死,知道奉行隐瞞,隻是她的膽氣似乎也被那群野狗啃食殆盡,所以不敢面對。
馬車搖搖晃晃轉了個彎,張添瘦提醒:“小姐,還有一條街。”
奉行回過神:“知道了。”她再盯向逃筝,兩人同在車内,可對方有意避着她,竟如天懸地隔。“我想試試,不止因為可憐趙結。”她捉住逃筝手腕,迫使對方與自己面對面,鄭重其事道:“也為了城隍廟邊那些朋友們。”
自奉行涉足商場,手中寬裕又多出路,私下為大量乞丐和窮苦百姓提供吃穿金銀,設法教其做工經營謀生。可多年過去,城隍廟邊仍有乞丐聚群。
“年年布施贈銀,年年都有餓殍相望。一年那麼多銀子填進去,都填進了無底洞。”奉行合眼,“他們有人拿了錢去賭,輸得幹幹淨淨後回到城隍廟邊去等,等來衣食換銀錢,再賭,再輸,直至餓死凍斃。”
逃筝終于回眼看她。
“後來是宜巽告訴我:‘太執着于幫他們,反而會害了他們。’宜巽說的,我當時似乎是懂了,也相信了。于是決心不再插手。”她自嘲一笑,話語間盡是悔意,“其實宜巽錯了,我也錯了。”她拉開窗簾,陽光照進車廂,照在她的眼中:“再過幾日,九省十地的掌櫃東家就會抵京核算賬目。想當初因為東嶺環境糟糕、氣候惡劣,起步晚、利潤低,誰都不願去。恰恰是出身城隍廟的唐糕主動請纓,背着背簍就去了。她沒叫過苦,苦卻沒少吃,換來了如今在東嶺商場的呼風喚雨。其實不是執着于幫他們而害了他們,是找錯了方法才會害了他們。”
當年城隍廟邊乞讨為生的流浪兒,如今已是東嶺最大商号的掌櫃。逃筝希望那些朋友人人如此,可大多時候隻能怒其不争。
逃筝眼底微紅,問她:“你想怎樣?”
“那塊地,我還是要買——你先别惱。”她見逃筝凝眉怒目,忙先攔住,再做解釋:“給銀子、給糧食、給衣物……他們或許會隻顧眼前、不思以後,當時就賭了吃了當了,可若給他們塊地呢?”
“那塊是荒地。現還留在城隍廟邊的,不是連偶爾做工都不願的懶漢,就是瘦小羸弱的孩童,怎麼會去墾荒耕種?”逃筝低歎,“況且他們連糧食衣物都能拿去賣當,地契如何留得住?”
“一個人兩個人會這樣,那十個人、二十個人呢?”她越說越是心潮澎湃,“地契轉給他們所有人,将來若要典當買賣,需得所有人簽字畫押。但凡這些人中有一兩個心存鬥志,這塊荒地就能等到開花結果的那天。”
一番話聽得逃筝心旌搖蕩,在窗側緩緩坐下,沒再嚴詞拒絕,态度略有緩和:“地給他們,那太子呢?”
“來日墾荒,遷走無主荒墳理所應當。屆時囑咐京中義莊預備棺椁,另選風水寶地重新安葬,便得兩全。”
車簾微蕩,外有清風拂來。
逃筝雙眉舒展,兩眼愈亮,對奉行擘畫之景已然心動。
馬車緩緩停在戶部門前,奉行胸有成竹撩開車簾,逃筝忽地将她按住,定睛問道:“你想沒想過,如果那塊地已經在太子手裡呢?”
“不會。”她不假思索駁道,“趙結隐忍多年,斷不會因此授人以柄。這塊荒地即便有主,明面也不會與趙結有任何瓜葛。但凡是查不出的關聯,就是沒有關聯,隻管買來,在這京中,有誰能攔我?”
進了戶部,幾名當值主事紛紛圍上前來斟茶問好,等她道明來意,又簇擁着她去找戶部侍郎汪紉調魚鱗冊。
汪紉核對再三,告知奉行:“歸殿下問的這塊地已經有主。”
“那這塊地的主人是誰?”
“是——”汪紉反複确認,神色怪異地看向奉行,緩緩回說:“是方夫人。”
“……誰?”
汪紉再次回答:“方夫人,樊侍郎的妻子。”
方微②。
難怪汪紉眼神如此古怪。
樊雲生回京當日她鬧出的風波看似平息,但風言風語入耳入心,哪會輕易抹去。今日她為方微名下土地而來,汪紉恐怕會認為她是有意為之。
“再勞煩汪大人件事。不知這塊地是何時過到方夫人名下的?”
“靖肅三年二月初七。”汪紉稍作回憶,“這應該是方夫人與樊侍郎成婚時,聖上為方夫人添的嫁妝。”
經汪紉提醒,奉行想起了這樁往事。
永蒼将軍戰死沙場,妻子追随而去,獨留孤女方微在世。聖上念她父母忠烈,憐她孤苦無依,降旨賜婚。另備足一百二十擡嫁妝送她風光出嫁,其中良田荒地、宅院商鋪不在少數,這塊地大約就是其中之一。
逃筝狐疑欲問,被奉行攔下。
等離開戶部登上馬車,逃筝才得開口:“我聽杏姨提過,永蒼将軍曾是廢太子律的門客,這塊地在方夫人手裡,會不會和太子有什麼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