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華瑛長公主府,張添瘦驅車來迎。
“今天麻煩張大哥了。”奉行跳上馬車,在張添瘦身側坐下,偏頭笑看着他,“小舅舅給他瞧了,長釘從骨頭縫裡穿過去,沒動到筋脈,四隻爪子都隻是皮肉傷。換了旁人可沒這樣好的手藝。”
張添瘦瞄她一眼,心慌意亂地匆匆挪開目光,雙肩微縮看向前方:“小姐滿意就好。”
奉行後仰笑說:“何止滿意。”
張添瘦餘光瞥見她笑得燦爛,腼腆而不自覺地随之彎起嘴角,覺察之後緊忙收起笑意,換了話題:“小姐想去哪裡?”
奉行稍加思索,回道:“去趟戶部。”
車内逃筝拉開簾子:“怎麼要去戶部?再幾日各省東家掌櫃們就會帶着去年的分紅和盈餘抵京,何必着急這三五日?你這會兒去戶部借銀子,後晌單子就會送到杏姨手裡,少不了一通埋怨。”
奉行拍拍張添瘦肩頭,與他低聲道:“去戶部。”随後鑽進車内,落下簾子,再與逃筝耳語:“不借銀子。是去查魚鱗冊①,看看羅娘娘墳冢在的那塊地是誰拿着。”
逃筝臉色瞬冷:“你想買地?”
她悄聲道:“那是塊荒地。”
京中多數人認為她有聖恩眷顧,過手獎賞銀錢無算,兼之繼承張相全部家業,所以無論吃喝玩樂、布善施粥,不管花銷高低一概沒人質疑。
略知内情如解桑者,則認為她入不敷出、左支右绌,總想補貼一二。隻極少數人知道,她手裡攥有遍及九省十地的買賣。
當初為得聖上準允經商,她與聖上約法三章:不得買賣田地,不得放貸謀息,不得收讓身契。
這麼多年從無違約,而今忽然想要買地,逃筝自然不會贊同,起身要走。
“我沒忘記。”奉行捏住逃筝衣角,“但我有法子能夠兩全。”
“說是兩全,也必免不了買賣田地這樁,無非巧立名目、偷梁換柱!”逃筝用力扯出衣袖,“這麼多年咱們因為買賣田地的事,換了多少掌櫃?廢了多少契約?他們哪一個沒有給過你‘萬全之策’的解釋?今日你竟然因為可憐趙結要以身犯禁?他堂堂太子,到底有什麼可憐!”
車輪碾過塊碎石,車身猛然搖晃,逃筝站立不穩。奉行眼明手快起身抓住她手腕扯進懷中,兩人一同被甩着撞向車廂。
張添瘦穩住馬車,憂心問道:“小姐?”
逃筝推開奉行,冷眼瞥向一旁。
“我們沒事。”奉行應道,“到哪兒了?”
“再有兩條街到戶部。”
“張大哥,接下來的路勞你稍行慢些。”囑咐過張添瘦,她再望向逃筝,晦暗中仍閃着倔強的那半張臉,與她們初見時一模一樣。
那時逃筝還沒名字,奉行在城隍廟後邊撿到遍體鱗傷的她。分明氣息奄奄,卻還睜着眼睛、攥着石塊,是肮髒污穢遮不住的倔強。
奉行拼命跑去宮城找到文素,想要救她。
文素告訴奉行,她身上的傷口是野獸撕咬所緻,腰腹處更是被生生咬掉塊皮肉,就連自己也不敢保證能将她救活。
可她偏偏活下來了。
她醒來那天,奉行問她是遇到什麼樣的野獸,她說是群野狗。
但野狗聚群追咬獵物,怎會沒有分食就離開?奉行覺得奇怪,便遣人去查,結果出人意料。
城隍廟附近有聚群的野狗,也有聚群的乞丐,她就是其中之一。這群乞丐白日出門乞讨,夜裡抱團取暖。那天是她生病沒能出門,不幸遭野狗襲擾。她抄起石塊反擊,可空有渾身膽氣,卻因瘦小病弱,不敵成群結隊的惡犬,被咬得體無完膚。
而從惡犬口中将她救下的,也是乞丐。
前去查探的護衛帶回消息,說那名乞丐死在荒地,屍身被啃咬殆盡,難以辨認男女,骨頭零落四處,沒能全部找到。
奉行不忍心将實情告訴她,她也似失憶般,沒問過、沒找過那名乞丐的下落。
直到三年後,她陪奉行布施,看着排隊吃粥的乞丐,她突然告訴奉行,乞讨收獲很不穩定,所以乞丐們往往整日蹲在街角樓邊等機會,有時入夜也不回巢。救她的那名乞丐,原本也該整個白天都蹲在街角樓邊,碰不到那群要吃她的野狗。
“看來是你命不該絕,才會有他破天荒地白日回巢,趕上救你性命。”當時奉行如是回應。
逃筝默然良久後道:“他白日回來,是給我帶藥。”
奉行張了張口,不知如何安慰她,隻能慶幸自己沒将那名乞丐的下落告知逃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