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華。①
庭院桃樹花開豔麗,滿院主客卻無暇賞看。
“長公主情緒激動,兼之天氣燥熱,經日光久照,是以昏厥。”禦醫文素診脈開方,商道真感激萬千,差使奴仆侍女抓藥煎煮。
待商道真禮送文素離府,逃筝領命暗中跟随,問得趙時佼病症與丸藥效用。
“長公主舊疾是因驚懼過度侵入肺腑,非藥石可醫,宜遊賞山水散心疏解。丸藥内含朱砂,能鎮心定驚,但不宜久服。而今日昏厥,亦有朱砂過量之故。”
逃筝一字不漏轉述。
桃樹下,與奉行同聽的趙結,垂眼寂然。
遠處商悫擡袖拂落淚水,低頭喪氣遲遲行來,揖禮也緩緩,拜謝也徐徐。直身時驟然有風盈袖,商悫費力壓住袖擺,卻再無力壓住眼淚。
“商悫,京學弟子三千,鮮有學生能被秦博士稱為君子,但你是其一。”奉行稍頓片刻,不解道,“陸調羽與你既非同窗,又少交集,且他是武夫,你是君子,怎會莫名鬧出口角之争?”
雖說拿回了房契,懲治了商息,但她記得,此事起因是在商悫。陸調羽雖不怪怨商悫,可她需得把事情梳理清楚,免得遺漏罪魁禍首。
商悫輕拭淚痕,穩穩心緒,正正神色,恭敬回話:“是我倚仗口舌之利口出惡言,與陸公子并無幹系。”
奉行追問:“你這性子,能為何事口出惡言?”
“有好事者指桑罵槐,搬弄是非。”
商悫說得含蓄,但話中所指,奉行已然明了。
事涉華瑛長公主府内宅陰私,不怪商悫不肯直言,也怨不得他口出惡言。
藏在口舌是非後颠來倒去的,原不過是些妻妾嫡庶鬧出的醜事,卻因牽扯宮闱格外引人矚目些。奉行也曾在茶樓酒肆的閑話裡,聽到過隻言片語。
商道真興平年間尚四公主趙時佼,興平三十七年趙時佼受傷瘋癫。唯一嫡出的商悫,卻是出生在開隆七年。
一個瘋子,怎會受孕?
一個瘋子,如何生育?
是以自商悫出生,其身世真相在京師就衆說紛纭。
直到開隆皇帝賞賜,除财帛産業外,另有旨意曰候其弱冠授爵。出生即得皇帝封爵之諾,種種猜度暫被壓下。
而後當今聖上入主京師,開隆皇帝服毒自戕,封爵之諾就此湮于塵海,往昔流言死灰複燃。
那些捕風捉影,本隻是茶餘飯後的閑話,偏商道真厚此薄彼。長子商息,吃客嫖賭,不學無術,能得商道真偏愛。嫡子商悫,好學知禮,孝親敬長,反遭其父冷落。流言因此甚嚣塵上。
商悫口中的指桑罵槐、搬弄是非,多半是這些年的惡意揣測,盡是污言穢語,不堪入耳。至于如何會惹到陸調羽與他争吵,左不過是反唇相譏時,捎帶提起京師内同樣有身世争議的奉行,不巧被陸調羽聽見。
奉行沒再逼問,放他去照看母親。
有些話,真刨根問底兒地挖出來,她也不愛聽。
“或許藏身綠雲渡,于她而言,也算是好。”她的目光越過院牆,想要随風去看那座寝殿——藏在那裡,便不必聽這些流言蜚語。
聽到這腔感慨,趙結回想起不久前的疑惑。無論“還真是好”或是“也算是好”,哪裡談得上“好”字?都不過是無可奈何的妥協,自欺欺人的遷就。
烈日從東向西,跨過中天,他終于對奉行早先的歎息給出回應:
“久在樊籠,如何能好?”
不是疑問,更似喟歎,歎進奉行心裡。
最多半個時辰之前,趙結還在認可商家父子對趙時佼的照料,對如囚小獸般的軟禁視而不見。在見過趙時佼瘋癫奔走、驚懼昏厥後,他卻突然發此感歎。
原因如何,在悲楚面前,奉行不忍揣測,垂眼低聲:“好不好,天知道。”
世間多的是言不由衷。縱然趙時佼貴為長公主,得當朝太子孝心,可也隻是旁人眼裡的瘋子,不将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便不能讓人聽信自己哀苦。
短短幾字,叩在趙結心間,回音難消。
其實奉行并不常來,他甚至想不起她上次拜訪華瑛長公主府是何年何月。
但就今日,她會因隻相處片刻的趙時佼受困樊籠而覺煩心,也會在趙時佼昏倒時親自将她抱進内院卧房而非返回綠雲渡。
記得夫子曾說她至情至善。
正因至情至善,可以不顧世人眼光,敢自城樓躍下宣明情思。會容宵小苟活,憐婦人凄苦,憂金蘭傷情,忍得厭憎而對其中龌龊守口如瓶。所以哀母身在囹圄,惜子徒有孝心。
——“這串珠子,是你娘留給你的。”
是至情至善,才會自責自咎,才會在雨中夾道裡來來回回,隻為找出那顆本就不在夾道中的念珠。才會不管不顧到他生母冢前尋木,煎熬不知幾個晝夜,隻為打磨一顆圓珠奉還。
原來身在皇城,也可以沒有詭計陰謀,沒有明槍暗箭,敞開一顆至情至善的恻隐之心。
那枚松珠,春光太好。
他不敢不受,不敢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