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他開口：“倘若不好，你待如何？”

奉行毫無遲疑：“送她們母子離京。”

得知趙時佼病情時，她就做了決定。原本不必告知趙結，可那聲喟歎，讓她于心不忍。那當是血脈所系，親情所在，才會油然而生的喟歎。

趙結在東宮幾乎是孤家寡人，唯有這位害了瘋病的姑姑尚能叙叙親情。如果放趙時佼離京，趙結在京便真可謂“舉目無親”。

她的決定不容更改，但起碼該讓他知道。

熏風打落幾多桃花，在兩人眼前紛紛墜下。

趙結沒有奉行料想中的迂回試探，也沒有怫然不悅，隻是示意逃筝回避，在第二簾桃花随風墜落時，娓娓道出這座府邸深藏多年的隐秘：“商悫的出生，看似偶然，實則是商道真有意為之。”

彼時商道真空有虛職，府中長子頑劣不堪，次子天生殘疾，均難撐起商氏門楣。趙時佼心魂殘缺，時時瘋癫發狂，不知還能苟延殘喘幾多時日。而一旦趙時佼薨逝，這一門榮華便會随之消散。

商道真未雨綢缪，苦思冥想，終得一計。

前朝開隆皇帝對趙時佼格外恩賞，如能在榮寵正盛之時使趙時佼誕下一子，邀得封爵，即便趙時佼早亡，一門榮華也能再續。

後來正如商道真所料，開隆皇帝許諾弱冠封爵，若非聖上入主京師，再過幾年商悫弱冠，得封爵位，自可蔭庇商家一世。

數年前商道真想攀上趙結這棵大樹，為表忠心，主動将此事和盤托出，今日又經趙結之口告知奉行。

奉行勃然大怒：“四姨母神志不清，他要四姨母受孕産子，必是欺她瘋癫，屢行奸污之舉。爾後毒計不成，苛待無知孩提。衣冠禽獸，不外如是！”

貪己身榮華，欺病婦弱孺，何其可恨。

她的怒火無的可放，卻在掃過趙結時頃刻瓦解冰消。

曾經的她與他，何嘗沒有受難的母親？何嘗不是這樣的稚子？從來都是權勢榮華欺人，趙時佼與商悫如此，羅書玥與趙結如此，母親和她亦如此。

悲切漫蓋雙眼，責問咽進喉嚨，她已不忍再問。

字字句句，如春雷春雨，落在趙結心頭。

他回望，望見奉行雙眼含悲，竟有一刹自慚形穢。商道真雖坦言謀子謀爵之計，但從未提及施行之法。他沒有細思細究，罔顧姑母日夜煎熬而若無其事至今，如何受得起她眼中悲切。

“如今，商道真更不會輕易放她們母子離京。”他避開目光，“何況當年宮中失火乃為醜聞，商悫身負皇室血脈又為君子，商道真與商雲衣同宗同族……如此種種，皆是阻礙。”

趙結所言，奉行何嘗不知。

京城地方皆有瓜葛盤根錯節，無外乎權勢榮華利益糾纏。若因顧及這些就對受難婦孺冷眼旁觀，那她與商道真何異？

“由不得他。”奉行說完拂袖便走。

趙結蓦然失笑。

是他忘了，倘若她會瞻前顧後，就不會有那顆松珠。

“茹悲。”他遙遙喚她。

奉行止步回望。

“多謝。”

奉行莞爾回說：“待到事成再謝我不遲。屆時莫忘了沽壇好酒。”

“‘競誇天下無雙豔，獨立人間第一香’。”他靜靜看着奉行，“本欲以姚黃為禮，酬晴日松珠之饋。是我考慮不周，倒令茹悲煩心。”

奉行錯愕萬分。

趙結受封太子後百般隐忍，以至于血親來往都要謹慎挑選。今日竟敢冒着風險，明明白白認下松珠為禮，将懷思生母之情告白于她。

她回步站正，重新打量起他。

花樹光影在他身上随風搖曳，有如燈會焰火，熱鬧非常，沖開他周身森森寒氣。

她第一次在趙結身上，見到凡人喧嚷。

看了太久無情無欲寶相金身，讓她忘了，神佛未鍍金身前，也不過凡人而已。

“毀了表哥愛物，追悔莫及。”她揖手拜道，“今能彌補一二，如釋重負，不敢當謝。”

字字句句發自肺腑。

孤墳微風穿巷掠檐抵達她的身側，直至此刻，她心中愧疚才被這風輕輕卷去。

又是一簾桃花搖落。

趙結鄭重擡手，隔着風裡桃花，與她遙遙揖别。

無言千言，盡在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