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剝出的樹身刻字,即便不論内容,隻談字迹也絕非癔症少年的手筆。可憐風木含悲,幾緻柴毀骨立,卻要忍得苦楚,棄生母作荒墳野冢。
趙結究竟是從未癔症,還是早早痊愈佯作癡愚,她不得而知,也不忍探尋。
樹下伶仃孤墳在腦中揮之不去,她歎了歎。
雞鳴與宜巽的抱怨同時傳進耳中:“天沒亮就叫個不停。今天給你炖雞湯吧。”
“不吃。”
拿着火鉗搗松爐炭,奉行無聲笑笑。
宜巽的手藝她嘗過,難吃,遠不如西梵宮的火夫。
不過上次她吃的素齋,應是新來的火夫,口味有些熟悉,像是挖的如月樓牆角。她心裡突然生出主意,悄聲喊說:“幫我傳信逃筝,讓她散出消息,就說我在香安寺為绫姐姐的事發了願,要吃素七七四十九日。”
“等我再睡醒就去。”
似句夢話,說完便沒了音兒。
連日窩在丹爐邊,奉行幾乎覺得自己要被烤幹,兩眼越發酸澀。到三月二十九,宜巽減了添炭的回數。爐火漸漸減弱,推開爐蓋,取把火鉗夾出預先鋸成數段的松木。
奉行困意全消,盯着木材精神抖擻地問:“成了?”
“約麼是成了。”等溫度降下,宜巽拎起段松木試了試,随後抛進奉行懷中:“成了。磨珠子去吧,我也得去搓丹丸了。”東玄宮裡起了爐,自然是要成丹的。
磨珠工具已經組裝好,奉行抱起松木進裡間。在宮外等信兒時,她做過練習,今日動起手來還算熟悉。
切塊削棱,打磨抛光,幾經失敗,料終成珠。
天光自窗口浸來,她依次舉起幾顆松珠,迎着熹微晨光仔細端詳,挑出最圓滿的那顆。微明光裡,拇指腹底,有一線殷紅沁入,與珠身纏繞木紋渾然一體,躲過了她的審視,随珠深藏匣中。
這是靖肅十四年季春的最後一天。
清晨時分,奉行随手拂去粘衣木屑,在日出前悄然離宮,背向巍峨宮樓奔回家中。玉樓金殿背後,紅日噴薄而出,璀璨金光驅散纏綿月餘的寒濕。
天朗氣清。
她坐進繁花叢裡,淺碧外衫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周身籠着沐浴梳洗帶來的水汽。
次杏與她梳頭時問:“這幾日窩哪兒去了?”
逃筝剪枝牡丹遞給次杏,同時給奉行遞去眼色。
“到城外風餐露宿幾日,醒醒神,靜靜心。”她回家時,衣衫肌膚沾着沒有撣盡的炭灰木屑,指掌落有血肉模糊的傷口,風餐露宿的解釋,說得過去。
牡丹簪發間,次杏笑說:“難怪灰頭土臉地回來。特地叫我來梳頭,是有什麼盤算?”
春風吹來,她微微擡頭,陽光宛若花黃覆面,淺淺呼吸與風同律。
盎然春意在雲髻盛放,淡黃花瓣伴鬓發飄搖,淺碧鵝黃衣衫似煙霭随風徐徐流動,在腳邊堆出綿綿細浪。
“難得好天氣,想認真過個春天。”
她披着春光,孤身來到東宮。
酉時初,趙結的身影出現在東宮門前長街盡頭。
“多日不見,茹悲清瘦許多。”
“既已發願,自當履約。”閑言少叙,她自袖中取出木匣,遞向趙結道:“前有冒犯,也當賠禮。”
“意外而已,茹悲不必挂懷。”
她注意到趙結兩掌空空,再将木匣前推,溫聲柔笑:“那表哥就當這是久别重逢的小妹捎來的手信。”
暮色濃濃,熏風習習。
趙結看到今歲最後的幾分春光向她湧去,照出的柔媚旖旎,見所未見。記憶裡,她似乎從不做這樣的裝扮,也從沒有過娴靜婉麗的模樣。
或許,是對她芥蒂太深、戒備太甚,至今始相識。
鬼使神差,趙結接過木匣,當面啟開。
“第十八顆。取自松枝。”奉行輕語,“記得你我初為學宮同窗時,正逢夫子授《詩》。夫子哀我孤苦,有感而慨:‘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①如今回想,竟已過去那麼多年,我自知早早怠惰成性,不及表哥仍如往昔勤勉好學。”
松枝、《蓼莪》,言外之意,心照不宣。
當最後一線春光消失在大地盡頭,東宮佛堂神台上,兩盞熠熠燃燒的燭火,照亮兩方敞開的木匣。
趙結垂首,靜靜看去。
一方匣内,珠有十八;另方匣中,孤珠一枚。
本不該收。
奉行不知,她遍尋不見的那顆念珠,在串線斷開那刻就埋進趙結袖裡,直到宮娥漿洗衣物才重見天日。
他本該解釋清楚,再将松珠奉還。
可晴光太好,他沒能拒絕。
砰——
砰——
兩方木匣被他依次扣合,恍惚似有兩聲心跳,在空蕩佛堂梁間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