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父何怙?無母何恃?①”
辨出樹身刻字,陸調羽興沖沖道:“我知道,這是《詩經》裡的句子,夫子教過。”
逃筝擺好貢品,扶正香爐,搖搖頭說:“陸公子,哪有在長輩墓前嬉皮笑臉的?”
陸調羽還想還口,可見到奉行去取白燭柱香,忙收斂笑容,在旁幫着點火。
兩根白燭立在墓前,三根柱香插進香爐。
奉行立在墓前,自責道:“我算來算去,大約該稱您舅母。表哥不便來,我替他來了,您别怨他。那串珠子他時刻戴着,但被我弄丢了顆,您要怪就怪我吧。”
話音落地,忽起疾風。
風搖樹動,引雲墜雨。
“忘帶傘了。”逃筝翻翻竹籃,催道:“快回吧,看樣子雨又要下大了。”
奉行應聲起身,剛走出兩步,聽到身後“咔嚓”一聲響。耳邊猶如暴雨來臨,“嘩啦啦”不停,可雨勢并未見漲。她回頭看去,找到根源。
一截松枝砸在墳頭。
斷枝約有手臂粗,枝頭長着長短不一的細枝。她數了數,共計五根,像是手掌的模樣。
“怎麼了?”陸調羽刹住腳步,回頭看向定在原地的奉行。
她想起那顆珠子,或許是羅氏在天之靈,在給她将功補過的機會。
“把那根樹枝扛回去。”
陸調羽将她送回香安寺後門,先行帶着松枝離開。
雨勢漸大,寺中仍然香火旺盛。
先到靜室覓來幾箱抄經,轉回禅房時,解桑正在檐下等她。解桑看到抄經,沒再追問她的去向,隻說樊家嫂子已經離去。她松了口氣。
等到雨勢漸弱,馬車駛離香安寺,她撩起窗簾,看向車後。香安寺被斜風細雨籠罩,漸漸遙遠,漸漸迷離。
古寺宛如昔,稚松森已行②。
已經太多年了。
隔日,抄經擡進西梵宮,松枝運進東玄宮。
逃筝給擡箱内侍分了賞錢,帶人離開。
宜巽在前庭大型鑄鐵香爐裡扒出堆花生,吹去香灰,裝進幹幹淨淨的鎏金小爐。
“箱子裡裝的什麼?”鎏金小爐塞給奉行,宜巽自顧自上前掀開木箱。箱子裡是根松枝,枝頭針葉仍綠。“我這兒沒空地栽樹。”
“不是來種樹的。”奉行把鎏金小爐擱進鑄鐵香爐,打開其餘木箱,露出各類工具,笑道:“來你這裡打磨顆念珠。”
宜巽打趣:“我是聽說你把太子那串寶貝珠子給弄斷了,吓得趴地上冒雨找了一整天,飯都不敢去吃一口。”
“哪個添油加醋的這樣瞧不起我?”
宜巽笑嘻嘻道:“我是有些好奇,你不修道、不參禅,如何曉得那串珠子少了一顆?”
她随口回說:“他撚着珠串時,習慣一圈一停——”
話說半截,她恍然發覺,趙結撚珠的習慣,或許不是緣于二十多年的參禅修行,而是源于亡母遺體旁數過的一遍又一遍的“十八”。
話停了許久,宜巽沒有催她,耐心等着後半截。
“我跟着數過一回,就記下了。”
聽到她話中悲戚,宜巽收起散漫,認真翻看幾口箱子,最後拎起那根松枝:“用這根嗎?剛離樹的枝太濕,少說要陰幹兩年才能拿來用。”
“有沒有快點兒的法子?”
宜巽琢磨着回答:“倒有個辦法可以試試。”
東玄宮修有煉丹房,宜巽偶爾在屋裡起爐烹肉,作出煉丹的模樣,最後搓幾盒蜜丸糖丸大補丹丸出來,對外宣稱丹藥已成,随之獻給聖上。奉行曾經錯把補丸當糖丸,吃了整盒,燥了半月有餘,隔三差五嘴裂鼻衄。
宜巽說的辦法,就是要用這口丹爐,因不确定是否能成,宜巽叫奉行先回去等消息。
奉行等了七日,東玄宮的消息才來。
三月二十二,亥時人定,她避開禁軍值夜侍衛,悄悄潛入東玄宮中。
煉丹房燈火通明,宜巽靜坐爐前,守着爐火。
她悄聲進屋,歪斜着身子對上宜巽那雙半睜半閉、似睡非睡的眼睛,左看右看、橫看豎看,最後猛喝一聲,駭得兩雙眼睛霎時渾圓,互相緊瞪。
轉瞬間,她笑彎了雙眼:“原來舅舅在偷懶。”
宜巽回了神:“我盯這爐火盯得眼睛都快瞎了,困得不得了。該你盯着了。”說完伸着懶腰打哈欠,站起身給奉行騰位置:“火勢不能減,更不能滅,盯仔細些,燒足七天七夜,就能成了。”
她不可思議道:“這是要我盯這爐火盯七天七夜不合眼嗎?”
“我跟你輪換。這裡火勢太旺,煙嗆得很,還需得黑家白日地熬,不舍得使喚我那些小徒弟。大徒弟們各懷心思,保不齊會往外說些什麼。”宜巽掩面長長哈欠,“逃筝要是能來,咱們三個輪換,就能多睡些時候。”
“逃筝來不了。”她舒展完胳膊腿,将蒲團拉到身後倒栽落座,雙腿回曲交盤,手肘壓膝,掌根托腮,百無聊賴望着爐火:“我既然要待在這裡七天七夜,逃筝就得在外幫我打掩護。”
“成吧,那咱倆熬呗。”宜巽擺擺手進裡間休息。
她看着熊熊爐火,見到火勢有減弱的趨勢就往爐底添炭。初時全神貫注,添的次數多了,心裡估算出大概,便有了空閑分神。
她想起那株松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