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忽然又聚攏了,畫面再度模糊起來。一陣天旋地轉,進藤光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某個漩渦吸了進去又放了出來,重新空投到了另一片屋檐下。待他再度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飄在一間和式的古宅裡,四下極靜,故而能聽見遠處棋子落下的聲音。
走廊的盡頭,一位風韻猶存的女性正在敲門:“亮……?”
房間裡靜了一會兒,傳出一個沙啞的嗓音:“母親,我說過了,我已經吃夠了。”
是塔矢!光瞬間反應過來。
“可是……”他的母親仍然滿面憂慮風霜,卻不得不強行按捺着聲音裡的不安,忐忑地試着誘勸,“你吃得太少了,這樣你的身體撐不住的。小亮,多少再吃一點,好麼?”
“……”
長久的沉默之後,仍然沒有應答。明子終于死了心,輕聲道:“我把餐盤放在你門外了,小亮,你記得吃一點。”之後便捂着淚水,悄然起身離去。
塔矢……?!
光心下擔憂已極,再顧不得其他,輕而易舉地穿過緊閉的房門,飄入屋内。房間還是那個他所熟知的塔矢亮的房間,隻是,被褥攤開在一邊沒有收拾,衣服也僅僅隻是散堆在榻榻米上,以塔矢亮的标準,已經堪稱淩亂了。
而就這樣穿着睡衣端坐在棋盤之前的,就是他的摯友塔矢亮了。
光大吃一驚。塔矢太瘦了。僅僅三個月的功夫,他竟已經變得如此形銷骨立,面色蒼白毫無血色,平日裡梳理整齊、一絲不苟的發絲如今毫不打理地淩亂着,在他消瘦深刻的面容上投下森然的陰影。
更令光不安的是亮的眼睛。在他認識塔矢亮的這十年間,從十二歲開始,到二十二歲止,塔矢亮永遠是專注的,鋒利的,逼人的,那種刀鋒寒芒一般的光彩,無數次地令光目眩神馳。可是如今出現在他面前的亮,他的雙眸是如此麻木,有如被風吹熄的蠟燭,有如經年鏽蝕的唐刀,隻剩下斑斑的鏽迹,以及單薄得近乎刻薄的側影。
他太憔悴了。
不知是什麼在支撐着他,現如今他的眼睛裡空無一物,唯剩一股子近乎瘋狂的悲哀的偏執。
“……對不起,母親。”青年這樣低聲喃喃着,凝視着紙門許久,愧疚與痛苦在他麻木的眼睛裡一閃而過。
但即使如此,那也僅僅隻是一閃而過的扭曲罷了。實際上,他連半分靠近門的意思都沒有,更罔論進食,整個人都如人偶一般,有種機械的病态。
帶着陰郁的神情,塔矢亮靜靜從棋盤邊站了起來,晃了一下才穩住眩暈的身體。他走到書架邊,盯着書櫃看了許久,最終從最顯眼的地方,取下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來。那動作中的輕柔在他身上極其少見,近乎虔誠,宛若一個僧侶供奉佛經,又如夜行人渴望火光。
光心中微微一動:他認得這本本子。因為很厚的緣故,無論如何都很顯眼;但亮從來不許他碰,甚至還上了鎖,自己一度還為此取笑過亮,說他簡直像是個把心動日記鎖起來的中學女生似的。然而塔矢亮不為所動,甚至看上去沒有半分惱怒,隻是解釋說家裡人來人往,有些東西不想生人看見這才鎖了起來而已;于是當時光便大感無趣,暫時将這件事抛諸了腦後。
亮倚靠在書架邊,慢慢滑坐下來,這才打開密碼鎖,翻開了本子。光繞到他的背後看了一眼,這才發現,那本子裡記錄的全都是棋譜。
他和亮對弈過的棋譜。
每一日,每一場,每一局,每一頁都是,看這本子的厚度,恐怕足足紀錄了幾百局不止。
第一頁和第二頁是佐為與亮最初下的那兩局。青年的手指翻開第三頁,然後停在了這個地方。修長白皙的指尖輕輕撫摸着紙頁之上縱橫交錯的黑白,緩慢地、無法自控地微微顫抖着。直到看到中盤之後,光才發現這頁裡記錄的,是自己和亮在海王那場三将賽上的對局。
進藤光刹那間呆住。
那時亮憤怒的神情仍然镌刻在他的腦海深處,新鮮清晰得有如昨日。說句實在的,連光自己都不願意記得這一局,隻因他不願意記起那時塔矢亮對他投來的失望透頂的眼神——那眼神令他自慚形穢,讓他說不出地難受。
這一局棋傷透了亮的心。更何況,自己那時隻是個初學者,下得也确實太爛。
記住這一局是痛苦的。
可是為什麼,塔矢此時此刻卻仍然凝視着它?這種曾經傷他至深的東西,又有什麼值得銘記的?
進藤光不明白。
可他卻聽見亮悲涼的笑聲,忽然低低地響起:“我早該知道的……我真是個傻瓜,我早該知道的,光。那個時候,你明明隻是個初學者而已啊。”
進藤光一驚,忽然驚喜交加地睜大了眼睛:“塔矢?塔矢,你在對我說話?你能看見我嗎?你能聽到我的聲音?”
可塔矢亮卻無知無覺,什麼都不曾聽見,隻是一寸寸撫摸着紙頁上記錄的棋譜,凝視着棋局的目光珍惜至極。青年喃喃自語着,那低低的笑聲中充滿着凄涼的自嘲:“為什麼我那個時候沒有發現呢?明明我從一開始就見過你拿棋的手勢,看過你的手,明明我早就該知道你那時候才剛剛學棋的,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