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綿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用後背對着陸艾。
“睡不着嗎?”陸艾問她,實際上,她自己也無法入睡。就在那天,葉綿砸破了價值幾十萬的棺材,從中掏出葉若節的骨灰盒,從鄉村一路跑回城市,隻為掩埋自己母親的骨灰。
次日,葉綿就邀請陸艾在自己的家裡住幾天。
陸艾首先問了自己最關心的事:“葉若節埋在哪兒?”
順着葉綿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一盆花,泥土有被松動的迹象。于是,每當陸艾即将昏昏欲睡時,總能想起房間角落處的一盆花,葉若節就埋在花盆底下。
葉綿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你知道蟻蛉市最講究什麼嗎?”她平躺過來,懶散地睜開眼睛盯着陸艾。
陸艾聽得直打冷顫——葉綿的語氣像極了在完美社區見到的葉若節,那時她也是這樣冷冷地說:“讓我考考你。”
“女承母業。”葉綿自問自答着。“中午點外賣,我和騎手聊了一會兒。她是本科畢業生,媽媽也是靠送外賣供養她上大學的。沒想到,20年後母女會成為同事。真是一生母女情深,兩代快遞人。”
陸艾聽着感覺不對勁,又說不出具體哪裡别扭。
葉綿繼續說,“從公司離職後,我去銀行給葉若節銷戶,聽業務員說,她母親和姥姥一輩子都是銀行人,她們家的祖訓就是——把錢當紙,絕不能迷失自己。”
啊對對對,她們真是城市經濟發展的頂梁柱啊;陸艾在心中默默誇贊。
“回家路上,我經過天橋,有個給手機貼膜的攤位,招牌上寫着:祖傳貼膜。那時候我突然想到,祖輩世代都是農民,葉若節竟然讀了大學、成了精英階級,當真是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啊......”
陸艾摸不清這些話的意味,“你是在嘲諷嗎?”
“完全沒有,陳述而已。”葉綿下意識地避免自己成為像葉若節那樣激烈的人,避免度過一種辛辣的人生。
“陸艾,你是不是退學了?”葉綿終于問出口,“一開始,你說自己是在放暑假,我就覺得不對勁了——醫學生哪有暑假啊?”
陸艾沉默不語,其實就是默認了葉綿的說法。她順着嫩滑的皮膚往下滑,摸到了葉綿身上的某種紋路,它們像是具有魔力,讓陸艾的手指無法挪去。“葉綿,你知道嗎,你的肥胖紋就像是紋身一樣,很酷。”
葉綿被逗笑了,“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嘲笑我?”
陸艾沒有回答。
“高中畢業之前,我借給你一本書,你還記得嗎?”
陸艾當然不能忘記,畢竟那本書在她手中輾轉了許多年。
“其實高中的時候,我很喜歡和你待在一起,就算是不說話、默默刷題也很好。可是我隻喜歡和你一起,不願意看到還有别的女生和你一起玩。高考後,我聽說你按照自己的心意,選擇讀醫,很羨慕你。那時候,我看到别人送給你很珍貴的禮物,我還躲起來偷偷哭了。還有什麼更好、更漂亮的東西可以送給你呢?我想不到。所以最後,我借給你一本書,這是我能想到最特别的禮物,有了這個連接,你一定不會忘記我。”
忽然間,葉綿側過身來,向着陸艾貼了又貼,整個床都不可避免地彈動起來,直到她呼出的氣能夠在陸艾的脖子邊打轉才安靜下來。
葉綿低聲細語道:“我沒有父親。可是從小到大,我一直感覺自己有個爹。”
說完,她自己反而先笑出了聲,“哈哈,對不起,我實在說不清楚這種感受。”
“我明白,因為我也有這種感覺。你在和葉若節的小家裡,感覺有一個爹。我在贍養院裡,感覺有無數個爹。”
盡管讨論着這樣奇怪的問題,陸艾竟然能感到自己手臂的一陣酥麻,她不自覺地就抱住了葉綿,阻止葉綿像是小貓一樣繼續蹭來蹭去。
“一切都變了,又什麼也沒變。隻是女性被允許成為男人而已。就像是曆史裡的改朝換代,但帝制還是那個帝制。”陸艾甚至說得有些心潮澎湃,自從那天與葉若節見面後,她就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本以為葉若節的死亡會讓一切無疾而終,沒想現在竟然有機會和她的女兒讨論這些。
氤氲的氛圍沒有持續很久,便被葉綿打破,“所以,我選擇舊生活。因為這種生活包含确定性,我隻要仿照以前的人那樣活到老,就萬事大吉。每次看到葉若節,我都在惋惜——太累了,還得不到尊重,這樣值得嗎?隻要過回那種熟悉的舊生活,生活也會變得簡單。”
“那你真的有覺得變簡單嗎?”陸艾反問。“我在蟻蛉市讀大學時,在醫院實習過幾個月,第一次見到醫院内的學術會議。就是醫藥公司的醫學信息溝通專員,請醫院的科室主任開學術會議,用那套至少20年前做出來的ppt,随便找一些病人充當觀衆,講了不到十分鐘,就能拿到1500塊。那時候,我一個月的補貼才60塊。賄賂得越多,藥企的藥才有可能進院銷售。”
這些場面似在眼前,陸艾至今仍舊憤恨不已。
“後來,我在六隻雞市學習,發現那裡的環境更糟糕。一款藥能夠進入醫院銷售,科室主任至少可以通過回扣拿到200萬,連藥劑科都可以拿到50萬左右。企業的醫學信息溝通專員,通常會在早上五點半就蹲守在醫院庫房門口,觀察醫院從倉庫裡搬出了多少自家公司的藥品。如果藥品量減少,就會緊急進行客情維護,也就是再多賄賂科室主任和院長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