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去殡儀館的山路上,始終伴随着幾顆明亮的星星。
和葉綿一同登上殡儀館箱車的,還有陸艾。原本隻允許死者的直系親屬随行,幸好這是在鄉下,規矩是由熟人和金錢規定的。
即使沒有受過文化荼毒,葉綿卻長成了葉若節最讨厭的樣子:傳統文化的擁趸。因為常年進行鄉土文化的采風,葉綿結識了很多守舊派,而他們大多數都認識自己的姥姥。葉綿執意要為母親舉辦最盛大、最原始的傳統型葬禮,甚至一開始是打算直接把屍體放進棺材裡土葬。
“至少把屍體火化了吧。”陸艾實在看不過去,才開口勸說。上一次去火葬場是和葉若節一起火化葉綿男友的屍體,這一次是葉若節,下一回就會輪到陸艾自己了。
葉若節是無神論者,也是上一代鬥士的代表,早已宣稱自己死後骨灰灑向大海,不要舉行任何追悼儀式。她的親生女兒卻完全忤逆了她的遺願。陸艾感到無奈,不知道應該站在哪一方。
凜冬時節,殡儀館的工作忙了起來,焚燒爐徹夜不眠地轟鳴着。由于打通了關系,葉若節的屍體很順利地被殡儀館接收,無需排隊,便被徑直推入焚燒爐。
葉綿呆坐在休息室裡,面色蠟黃。她遵守傳統為母親守夜,就像葉若節曾經為她母親守夜那樣,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在陸艾眼中,她已經悲傷到接近崩潰,雙目呆滞,隻有葉綿清楚自己内心正在行進着怎樣火熱猛烈的思想活動——我應該表現出什麼程度的悲傷,悲痛欲絕還是目斷魂銷;那花了幾十萬買的棺材,原材料是最好的木頭嗎;特意請來村裡規模最大的喪葬團隊,他們的表現能否讓葉若節滿意?
葉綿沒有睡着,沒有做夢,隻是短暫地陷入虛妄中。正在此時,她因陸艾的話而清醒,原來是葉若節的骨灰燒出來了。
“你們可以先拼一下,看看是否完整。”一名工作人員指引着她們來到一塊長形鐵闆前。
“拼一下?”葉綿的腦子轉不過來,轉而向陸艾求助。
而陸艾早已熟悉這一套流程,“就是看她有沒有缺胳膊少腿。”
葉綿這才意識到,原來焚燒過後,端出來的不完全是骨灰,還有很多骨頭碴子:工作人員必須要小心翼翼,才能從灰中扒出胫腓骨、股骨、盆骨、脊椎、頭蓋骨,才能讓原本毫無形狀的人看起來完整。
“都檢查過了,現在可以裝盒。”工作人員示意葉綿可以動手把葉若節裝進方盒中,被葉綿拒絕了:她知道自己隻要一碰這些骨頭,都不用拿起來,它們就會碎成若幹瓣,然後徹底化成灰。
工作人員見怪不怪,将骨頭碴子整齊排列在方盒中,又像掃去灰塵一樣,把遺留在鐵闆上的最後一些骨灰掃進盒子裡。
陸艾感到雙眼幹澀,向四周望去,看到其他工作人員還在給焚燒爐加溫,打開鼓風口的時候,火星四射,濺到陸艾的眼睛中。在應激反應的驅動下,陸艾叫出了聲,捂住眼睛不敢動,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平安無事地睜開眼睛,剛才給火爐鼓風的師傅消失不見,負責葉若節骨灰的工作人員去别處辦理死亡證明,隻剩下葉綿孤零零地抱着骨灰盒。
“原來火焰真的沒有影子。”葉綿嘟囔着什麼,但是陸艾沒有聽清。
葉綿又說了一遍,“我昨天燒紙的時候才發現,火焰竟然真的沒有影子。以前葉若節跟我說過,但是我不信。現在我信了。”
清晨逐漸襲來,葬禮也将要開始。葉綿渾渾噩噩地聽從喪葬團隊的安排,燒紙、跪拜、磕頭,一步步完成,做一步忘一步。
陸艾站在人群最後,看得真切:由于葉綿是女性,按照鄉村的規矩,她不可以在前面跪着,隻能在表哥後面的第二排。
太不可思議了。
又經過若幹個繁冗的環節,在道士的引導下,和葉綿同輩的男男女女開始了招魂的儀式。然而路沒走到一半,道士就将全體女性攔截在橋頭,剩下的儀式隻能由男性完成。
鄉村的風是有侵襲性的,吹得葉綿腦子發燙。她目送着招魂的隊伍像是蚯蚓般穿行于漫長的田埂中,那些舉着各色旌旗的子孫後代很快來到田野邊的公路,沿着馬路行走到不知何處。
很快,葉綿就落單了。
早已跟蹤多時的秋杪找準時機,就在相遇之時,秋杪一邊說着“麻煩借過”,一邊湊到葉綿身邊,順手就将一塊銀灰色的吸魂石塞到葉綿的衣服口袋中。葉綿能感到口袋被什麼東西往下拖拽了一下,可是一摸兜又什麼都沒有。
蟬鳴的聲音如同交響樂一般響起,葉綿惡心得想吐,風中吹來了前男友的聲音:“我就想找個能孝順我爸媽的男人,我爸媽養我不容易,以後你要聽他們的話。”
吵架時,她們兩個人都光着身體,身上沒有一件衣服。
葉綿也不甘示弱地回敬着,“生的孩子必須跟我姓,我們家三代單傳,我媽就我一個獨生女,我有責任有義務傳宗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