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風吹過來,凍得安回打了個寒噤,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進入深秋,手指僵硬得險些握不住繩子。
不一會兒,她爬到五層,看到523住戶正在生吃魚缸中的小金魚,魚尾在嘴裡歡快地搖擺着,十條金魚隻剩下六條,留着次日享用。
下落到四層,423住戶正在吃自熱飯,桌子的另一端有二十個吃得幹幹淨淨的空盒,高高地摞起。
下降到三層,323住戶恰好過來關窗戶,明明撞見了安回,卻生硬地裝作沒看到,拉上窗簾後便直接轉身回去,客廳的天花闆上吊着一根細繩。
順着床單爬到二層,223住戶正在把整整兩瓶安眠藥片碾碎,然後混合到面粉裡,準備和成面團包餃子。
床單的長度終究不夠,安回一隻手拉住床單的末端,一邊滑下去,在離地兩三米的位置,剛好能夠看到一層,123住戶正撸起左臂的衣袖,而後把手臂放在已經開刃的鍘刀模型上,毫不猶豫地砍下,就像是菜市場賣肉的屠戶,還要稱一稱切下來的骨肉幾斤幾兩。
沒掌握好重心,安回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在冰涼的地上癱坐許久,才想起來要站起來。就在踏踏實實站在柏油路上的那一刹那,一陣欣喜席卷心頭,安回輕快地向社區大門跑去,徹底忘記了自己原本是在尋找丢失的鍘刀。
安回跑得太快,甚至沒有和社區門口的保安打招呼,便一溜煙鑽了出去。外面的世界空曠而陌生,安回漫無目的地奔跑,雙腳因為太久沒有接觸到柏油馬路而顫抖。
然而,輕松愉悅的心情并沒有降臨多久,便被更深切的惶恐吞沒。
“我這是在叛逃!”與完美社區離得越遠,這種想法越是折磨着安回。
同時,另一股熟悉的恐懼感也撲面而來:安回感到自己在被“黑狗”跟蹤。她看到牆上大狗的黑影,由少變多,由遠及近,似要呼嘯着撲襲過來,慌亂中,安回舉起巨石……
一陣清脆的擊打聲過後,整個世界陷入死寂,就連風也被吓到靜止。一把巨型鍘刀從四四方方的高台上跌落下來,便是最堅固的鋼鐵,也在撞擊地面的那一刻分崩離析。
安回用盡全力砸中的,是那把擺放在紀念公園裡的鍘刀,它被政府放在這裡供市民瞻仰。鍘刀四分五裂,零件散落一地,甚至有一顆嵌在鍘刀縫裡的牙齒也被砸了出來,那是不知道第幾個被砍頭的人留下來的牙齒。
而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安回,已然動彈不得。她太熟悉六隻雞市的法律和規則,出逃完美社區和破壞六隻雞市圖騰這些行為一旦被發現,她就會因傳播謠言、危害治安、尋釁滋事、毀壞公物等數罪并罰,被列入行刑名單。
行刑典禮中自己揮刀斬首罪犯的瞬間,和自己用巨石砸爛鍘刀的畫面反複交織,使這個六隻雞市人的信念被炸得粉碎。
不久之後,她就會重回廣場高台——以罪犯的身份。
呼吸沉重,雙腿發抖,眼神渙散,在罪惡、恐懼和愧疚的多重作用下,安回直挺挺地倒下,沉重地砸向地面。等到安回再次恢複意識時,她已經癱倒在地上,空中有着不知名的光源,像太陽那樣耀眼卻絲毫沒有熱量。
在這樣的強光直射下,安回能夠清晰地看到絢麗燦爛的銀杏葉在風中劃過的軌迹,它們有的被風吹向遠方,有的落在安回毫無知覺的手掌心。
在短暫的一生中,安回見過太多像落葉一樣的生命。
走路時,她親眼見到因為路面塌陷而摔下去的行人,掉進了破損的暖氣管道中被活活燙死。坐公交車時,她瞧見輪胎碾壓過後,一隻流浪貓七竅流血、皮肉分離,旁邊的小貓既不敢靠近,也無法逃出川流不息的馬路。在工業基地上班時,離刀片廠很遠的制衣廠時常發生火災,每一起事故都會消逝掉三四十條生命,她們在血肉模糊、化成碳後被擡出來。
安回很清楚,六隻雞市中的所有人,都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人。就像那天她用鍘刀砍下那個人的腦袋時,就已經有另一把鍘刀懸挂在自己的頭頂上。
實際上,就在逃出完美社區之前的幾分鐘,她才收到福裡奇阿姨的短信:
“你過得還好嗎?許久未見,我學會了開小汽車。等你過來,我開車載你去郊外爬山。”
看到這段文字,安回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上負載着他人的愛。然而不幸的是,愛意并不能幫助她克服入髓的恐懼。
安回用巨石砸碎了代表一切壓迫的鍘刀,卻也因此吓死了自己。
在這漫天飛舞的落葉中,安回注意到,有一堆一堆黑色的花瓣随着銀杏葉随風而落。
“這個季節,樹上怎麼會有花?而且還是黑色的花瓣。”安回暗自思忖。
等到那一堆黑色花瓣落到安回的臉上時,她才發現,那不是花瓣,而是一群聚攏的蒼蠅。安回最後抖動了一下,吓得蒼蠅全部倉皇地彈起,像是落花一樣四處紛飛。
臨死時,安回不再回想她那沉重到掙紮不起來的人生,她隻是在虔誠地許願:“下輩子要是能做一隻自由自在的蒼蠅,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是她最後的念頭。
……
冥界的時間流速慢于人間,秋杪掰着手指頭等了好幾天,才等到這個消息——
福裡奇在每月一次的安全教育中被斬首之中,現在,她的魂魄已經被冥界回收,正在等待重新投入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