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瑞娅提起鋼琴彈得最好莫過于她的父親時,邱月明一擡頭,卻見西格蒙德就站在門外,他似乎是剛處理完什麼公務,眉宇間有一絲絲的倦怠與松懈,而少了平日的冷闆,此時他正一隻手插兜,微微倚着一點門框,向裡頭瞧來。
“對……對不起……”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抱歉,也許是自覺自己的琴聲太過糟糕而産生的歉疚。
西格蒙德倒是沒有說什麼,他的目光落向瑞娅時淡淡道:“漢娜夫人在找你,你是不是在早晨的時候忘記給兔子們喂食,導緻它們餓了一整天。”
“呀!上帝,我想起來了,我很抱歉,爸爸。”
“把你的抱歉留給漢娜夫人,别讓她等太久。”
西格蒙德話落,瑞娅就趕緊跳下了琴座,甚至來不及和邱說一聲,就迫不及待地去看望她的小兔子。
而現在,屋内隻剩下了邱月明一人,西格蒙德難得沒有用那一慣刻闆冷漠的态度對她,又也許是他确實有些太累了。
他看着她,詢問道:“邱小姐,可以陪我去外面走走嗎?”
傍晚的夕陽落山,給天幕繪上了一抹濃烈的橘光,邱月明和西格蒙德就靜靜地沿着附近的河流散步,波蘭的橡樹們郁郁蔥蔥地占領着河水兩岸,他們聆聽白鹭從水上拍打過的聲音,吹着秋日的晚風,彼此很少說話,可内心又像有無數的問題等待開口。
過了會兒,西格蒙德先打破了沉靜的氛圍:“瑞娅沒有給您帶去麻煩吧?”
“怎麼會,她是我見過最乖巧的學生。”
“那就好,她很早失去母親,所以特别渴望身邊有年長的女性能陪伴她。邱小姐,這些日子的照料,讓我對您很感激。”
“您太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就當是對您從蓋世太保那裡救了我的回報吧。”
“邱小姐,能否告訴我,您為什麼會和猶太人在一起嗎?”
“啊……這,這是因為我缺錢。”
西格蒙德對這個回答有些意外,他認為既然諾伯能把她帶來波蘭,那總不至于讓她過的太過拮據。
“其實我一直很缺錢。說來您可能很難相信,但這是事實。”她垂着眸,很平靜地說着:“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在為生活而發愁,而我的母親又很愛賭博,所以我總是很需要錢。直到去了上海,遭遇了我人生中最大的兩次轉折,這樣的情況才略有了好轉。”
“你人生的第二次轉折是希普林?”
邱月明沒有回答,畢竟情婦的身份總是可恥的,于是她用點頭默認。
“那第一次呢?”
西格蒙德頭一回對一個人産生了好奇心理,盡管他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不該過多的探究,但他像控制不住内心,他好奇于她的身上究竟發生過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并且他有預感那些絕不是令人快樂的事情。
邱月明在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第一次,是我的未婚夫。”
西格蒙德挑了一下眉。
她帶着歎息開口:“我的未婚夫是上海很有名望的富家子弟,我的家族曾經在北方也是顯赫一時的官僚世族,我的祖父在當年更是跟随過清朝的宰相李鴻章,參與了變法與甲午之戰。不過很遺憾,甲午戰争的失敗,讓我的祖父蒙冤入獄。後來,他就病逝在了牢裡。到我父親去世後,我的家族就更加衰落了,後來日本人發動了戰争,我和我的母親準備去上海投靠我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可是沒有想到,他對我悔婚了,并且污蔑我是一個不幹淨的女人。”她停頓了一下,接着道:“所以,我為了報複他,就去了上海最有名的歌舞廳。也就是在那裡,我慢慢接觸到希普林先生。”
她的話說完了,太多不堪回首就這樣被幾聲簡單的語氣輕描淡寫過。
然後邱月明回頭看了看西格蒙德,發現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于是萬分歉疚的笑道:“抱歉,讓您知道我是這樣的女人,玷污了您的身份吧。”
邱月明覺得以西格蒙德高傲的态度,大抵是不會接受自己和一個交際花待這麼長時間的。
然而西格蒙德還是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連邱月明預想的那種嫌棄之色也沒有,他仍然隻是緩慢地踱步在河岸,然後看着前方正在試車的維特,突然道:“邱小姐,會開車嗎?”
“啊……不會。”
西格蒙德向維特走去,在詢問了幾句車子的修理情況後,又不放心的捏了捏輪胎,直到确認無虞,才從維特手中接過鑰匙,打開車門道:“上車,邱小姐。”
邱月明還沒有反應過來,但男人不容抗拒的态度讓她已經坐上了駕駛座。
西格蒙德則坐在另一邊,他的英文發音帶着一種德式特有的低沉與古闆,在邱月明的耳邊清楚響起:“從右到左依次是油門,自動離合與刹車,在你的手邊是檔位。現在抓住方向盤,離開自動離合踩下油門。”
邱月明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要去學開車,可在西格蒙德嚴厲的注視下,她也不敢反抗,于是幹脆閉眼心一橫,重踩下了油門,結果車子以最快的速度飛奔了出去。
好在西格蒙德及時握住了方向盤,才避免他們撞上樹枝或墜入河中。
而之後在西格蒙德的引導下,邱月明也逐漸适應了過來,她慢慢地從西格蒙德的手中接過方向盤,試着輕緩又平穩的踩下油門。
而每一次的積水坑窪,每一次的泥濘石沙,都成了膽戰心驚的跨越。
最後,夜幕完全降臨,他們把車停在了一座小山丘上。
邱月明從車上下來,并不認識附近的一切,她隻知道已經遠遠偏離了波蘭的市區,偏離了西格蒙德的總督莊園。現在除了漫天的繁星,就隻剩山下那一眼望去燈火通明的城市。
“感覺怎麼樣?害怕嗎?”西格蒙德問道。
“這話應該我問您。畢竟您可比我金貴多了,如果一旦發生意外,您想要後悔都晚了。”
晚風吹拂,帶起面前中國姑娘的長發,那絲絲飄舞,飄過了他的面頰。
“你開的很好,比我想得要好多了。”
邱月明不知道西格蒙德的标準這麼低,她轉而高興地笑道:“謝謝,如果不是您,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潛力。”
“邱,你看,人生就像一條路,不管有多少坑坑窪窪,總能越過去。當然,偶爾也會有瘋狂失控的時候,但是那些該發生的一切從來不會因為你的懊悔而停下,所以,永遠不要對曾經的自己感到内疚與抱歉,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一個怎樣的自己。”
邱月明愣了一下,她回頭看了看他,此刻的西格蒙德不再是那個高冷淡漠的親王,他的嘴角嗪着一種類似笑容的弧度,給本就俊美的他在夜色裡多了一種隐約的神秘。
“有沒有人告訴過您,您笑起來非常迷人。”
西格蒙德将目光随意的掃入山腳下的城市燈火,帶着點漫不經心與哀愁道:“也許有吧,可惜,我忘了……”
回去的時候,瑞娅已經早早入睡,盡管歸程是西格蒙德開的,但也要到10點左右才抵達莊園。
而邱月明見西格蒙德很難得有這樣的好心情,于是最後向他提出了一個請求。
“可以釋放卡羅琳娜太太一家嗎?他們還有兩個可憐的孩子。”
“就是上次和你一起的那一家猶太混血?”
“是的。”邱月明怕他不同意,又趕緊補充了一句:“你們可以把他們驅逐出波蘭,如果你們真的很讨厭他們的話,但請不要……看在上帝的份上。”
西格蒙德皺了一下眉,“你知道嗎,這件事情并不歸我管,雖然他們讓我來擔任這個波蘭總督。但其實,猶太人的事情更多還是屬于特别行動隊。”
“特别行動隊?”
“德國黨衛隊的一支分支,他們專門負責抓捕審判猶太人以及反動派分子。就比如那天帶走你的海因茨.舒馬赫,他就是本次負責波蘭區域的特别行動隊隊長,當然也是華沙區的蓋世太保負責人。”
“所以,沒有辦法了嗎?”她有點難過和失望。
早知道那天就不和那兩個德國士兵糾纏了。
“我聽說他們最近準備在華沙建猶太人聚居區,到時候,我可以讓巴澤爾看看。”
“那再好不過。”她對他表示着萬分的感激。
末了,邱月明又回過身來對西格蒙德道:“對了,謝謝您,在今晚教會我開車,這真的是我一生中最瘋狂又快樂的一天,就算回到中國,也不會忘記的。”她的目光晶亮,又帶着些美好的回味:“也許有一天,等我老了,也可以很驕傲的和四合院裡的老太太們說,在我年輕的時候,曾載着一位尊貴的紳士,在東歐的最北部,吹着塔特拉山脈的風,去看一片燈火萬千,月明星稀。”
說完,她和西格蒙德都忍不住發出了笑聲。
“晚安,尊敬的萊茵菲爾親王殿下。”
“晚安,邱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