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的颠簸之旅,讓張允琛在下午趕到了長沙,他來不及休憩,抄起一份今日的新報,快速掃了兩眼,然後又諷刺的将它丢回了桌上。
阿四敲門進來,“少爺,我剛去打聽過了,城東區是個不錯的地段,正好有幾家公館要出售,不若我們——”
“罷了。”阿四沒說完,張允琛就打斷道,“我原以為武漢能撐些日子,如今看來是沒希望了,罷了,我們直接去重慶吧。”
“呃……我們,不待這了?”
“你自己瞧瞧。”張允琛把報紙遞給阿四。
上面開頭便是馬當失守的消息,照此情況,日軍逼近武漢已是闆上釘釘了。
“武漢要是沒了,長沙也保不住。如今政府裡頭忙着遷移,我們也跟着去重慶。”
“可是,既然武漢都保不住了,那他們還讓少爺你來長沙做什麼。”阿四不能理解,國民政府裡頭的那些做派。
“如今隻說是把内政遷往了重慶,像交通,實業等部門還滞留在長沙,他們這會讓我來,明擺了就是把這攤子事丢到我身上,順便也想看看我的能力如何。”
阿四聽罷,有些為他家少爺抱不平,道:“也真是的,都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宋先生都開口了,他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張允琛為阿四的單純笑了:“這國民政府裡頭又不是宋先生一個人手眼通天,換句話,裡頭想做主的人多着呢,我是無所謂,不過就是多份事兒耽誤點功夫,最主要的,我來此本也不是為了這些,等重慶的一切安頓好了,我們還得回那裡,畢竟财務才是我的本分。”
阿四還在嘀嘀咕咕,張允琛打發他出去買些點心,但那些嘀咕傳入耳裡,他的心中卻是明白的。
國軍裡多的是靠關系上去的,他能被唐先生引薦給宋子文,不免惹人揣測,這背地裡是否也藏着不可告人的事情。
阿四初來長沙,在街上百無聊賴的轉過一圈後,随便買了點東西便準備回去,轉過身時,前方一處橘子攤前,那抹熟悉的背影是誰?
“老闆,稱兩斤,給我挑青色的皮,要最酸的那種?”
“您放心,我這的橘子不酸不收你錢。”
邱月明在橘子攤前付了錢,然後便迫不及待的挑出一隻剝起皮來,而跟在一旁的倫尼則負責将一袋沉甸甸的橘子提起。
倒不是他勤快,而是這些日子,他跟着這位邱小姐一直享受着孕婦同等待遇的投喂,如今再不幫她幹點活,他自己都覺得沒臉待下去了。
邱月明剝完後照常沒忘記給倫尼也分一瓣,還問他:“酸嗎?”
“還可以。”倫尼鼓着腮幫子,咀嚼着滿腔的汁水。
他又想起了和他同等身份的夥伴們,此刻都在武漢的前沿奮力一搏,而他隻需要在這裡陪着吃吃喝喝,還能有一筆可觀的收入,對比下來,這完全是可以嫉妒死大家的美差。
“你們德國人都這麼不怕酸嗎?”邱月明不是喜歡吃酸的人,但近日孕吐得厲害才想起吃酸的。
“還好,我們的酸菜比這個味道濃多了。”
“酸菜?”她口裡生津,仿佛已經能想像出那酸溜溜的美味了,“倫尼,酸菜怎麼做?”
“有大白菜就能做,但希普林上校一定不會。”倫尼特意道。
邱月明有些失望,倫尼又問道:“你真的要把孩子生下來嗎?長官不會和你永遠在一起的。”
邱月明的心裡如被一擊,她看了看倫尼,生氣道:“這是我們的事情,你個小屁孩懂什麼。”
“我不是小孩子,你也就比我大兩歲而已。”倫尼不服氣的道。
“你沒看過達爾文的進化論嗎,女性天生比男性成熟早。在我看來,你就是個小孩子。”
倫尼懶得搭理她,自己給自己剝了一隻橘子塞進嘴裡。
之後見邱月明一直都沒有和自己說話,他又忍不住道:“舒澤上校會做酸菜,他閑來沒事存了好幾罐。”
邱月明停下了步子看着他,倫尼又趕緊道:“我們要等他從武漢前線回來,征詢他的同意,我可不是小偷。”
“我什麼都沒說呢。”
倫尼被她的目光盯得渾身難受,于是妥協道:“好吧,好吧,我找找,但我會寫上是希普林上校拿的。”
他的咕哝引來邱月明的發笑,她想她有點明白為什麼諾伯要把倫尼給她留下了,這個單純的少年,顯然并不适合那些硝煙彌漫的戰場。
“你不許笑了,我不是一個小偷,也不是你的保镖,我是一個戰士,明白嗎,戰士。”
“明白了,倫尼.霍……對了,你姓什麼來着的?”
“倫尼.霍夫曼,女士,是倫尼.霍夫曼。”
“好的,好的,霍夫曼閣下,你不是保镖,不是戰士,是小偷……”
“是戰士,女士!”
“哦,對,是戰士!”
倫尼很不喜歡這個邱小姐,誰說中國女人軟弱好欺負,她們可比德國女人狡詐多了。
阿四看着擦肩而過的人影,揣着滿肚子的心事回到了酒店。
“你來得正好,幫我把這封信寄一下。”張允琛停下筆,将封好的信遞給阿四,但喊了幾聲,他都沒有反應,于是碰了一下他問道:“你怎麼了?”
“呃,少,少爺。”
阿四從剛才的恍惚中醒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見到邱小姐的情形,而少爺又是那麼喜歡邱小姐,所以,他到底要不要告訴少爺呢。
“你到底怎麼了,出了個門,就把魂丢了?”
“我……那個,那個,少爺,就是,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能見到邱小姐,你還會不會……”他欲言又止。
“見到誰,月明?你見到她了?”
“我……”
“你見到月明了?”張允琛突然抓住阿四問道。
“少爺,你别激動,那個,我不确定是不是邱小姐,你别激動!”
“你見到她了是不是,她在哪裡?”
“她……我是在城東區的大街上見到她的。”
“城東區……”張允琛思索了一下立馬跑了出去。
阿四忙喊住他:“少爺,你真的要去找她嗎?邱小姐她……”
阿四沒有說下去,他雖然聽不懂剛才兩人用洋文說了什麼,但能感覺出是某些對少爺不好的真相。
張允琛一路向着城東方向而去,可當他把一圈街道都走遍時,還是沒能找到那個姑娘的半分影子。
他失落地徘徊在一家教會醫院的門外。就在這會兒,門口停下一輛車,車上下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在走近時無意撞到了對面的男人。
“抱歉。”張允琛先道。
陳媛本要發作,但一擡眼,見到男人的相貌,心裡不由詫異了一下。
這是一個很俊的男人,毫無疑問。其次,陳媛的目光由他一身整潔清爽的着裝到最後停留在腕上那隻價值不菲的手表——瑞士芝柏最新款。如果她沒記錯,整個上海就隻有兩個人有。
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微微上勾嘴角。
“莫不是上海來的張大公子?”
張允琛一愣,“你是?”
果然是他!
“久仰大名,在下陳媛,政府某下司處的一介小小秘書罷了,張大公子怕是不認識我的。”
某下司的小小秘書,隻怕這個某下司不簡單吧。
她的話一出口,張允琛立馬察覺不妙,果然當她身後的保镖走出時,他就從那幹練的步伐中猜到了。
軍統情報局局長戴笠的侄女!
“是我該久仰陳小姐大名才是。”
“客氣客氣。早就聽說張家雄踞上海半壁實業,更是出了不少在商會中有頭臉的人物,但不知今日如何在此?”
“說來話長,原是受貴黨之邀,趕赴重慶,途經此地罷了,不想能在此遇到陳小姐,不知陳小姐又怎會在此?”
“我也是途徑此地,順道來看望一位舊友。”
“原來如此。”張允琛不太想和軍統的人打交道,他準備尋個由頭離開。
不料陳媛卻道:“張公子若不忙的話,待會不知可否賞光一起用餐,正好,你既是受的黨國之邀,我也理當盡盡地主之誼。”
陳媛出自世家名門,又常年混迹虛實難明的情報科,故而總有幾分眼高于頂,但她尚且年輕,未到油滑的年齡,而張允琛的好看又是衆所皆知,難免會讓人有幾分側目。
“既然是陳小姐相邀,在下豈有拒絕之禮。”他笑得體面,應得勉強。
“那還請張公子稍等,我去看望一個人就來。”轉頭,陳媛便命人将車上的補品悉數拿下,然後走進了醫院。
張允琛不感興趣陳媛在醫院内做了什麼,但在陳媛出來的時候,他卻見到了那個朝思暮想的女子。
她似乎和之前不一樣,是胖了,還是圓潤了?不,都不對!她的臉龐還是那麼清雅秀麗,那麼是——
他的目光下移,停在了邱月明的腹部,那寬寬松松的衣物下看不出半分異常,可他卻猜到了什麼可怕,不願接受的真相。
“我今天和你說的話,你再好好想想。如今外交部将回國日期拖延到了7月,但這不會是最終的方法,你一定要留下他,明白嗎,邱小姐!”
“可他如今也不在我身邊,我該怎麼做呢?”
“寫信,寫你,寫你的孩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哪怕一天十封信,都要把你能想到的用上,我會保證你的信被最快的送達參謀部。”
“好吧,我試試。”
陳媛的話如一盆冷水徹底澆透了張允琛所有的希望,站在原地他仿佛能聽見自己顫抖的心跳與紊亂的呼吸。
就在這時,陳媛轉過身來,邱月明也看到了張允琛,她有那麼一瞬的驚訝,但也隻是那麼一瞬,随後恢複了所有,雲淡風輕的站在那裡。
好像,就那麼結束了,在她那雲淡風輕裡,一切都那麼結束了,所有都那麼結束了。
“呀,忘了介紹,這位是上海惠生紗廠的張公子,這位是邱小姐。”陳媛道。
邱月明和張允琛都沒有說話,假使他們的心裡此刻真有千萬種想法,但都沒有一個人先上前開口。
最後張允琛吞咽了所有的苦澀,用點頭緻意她,然後轉身離開了那裡。
也許在張允琛這一輩子中,學會最多的便是隐忍,他隐忍住了一切的得失枯榮,酸鹹苦澀,即使在他的世界裡也曾萬物崩塌,山河呼嘯,可他都要維系最平靜的體面,從此波瀾不驚。
晚間,邱月明開始寫信,但她卻不知道要寫些什麼,在拿起筆的那刻,她想了很久,然後無奈對倫尼問道:“你們德國人都會寫什麼?”
倫尼先開封了今天送來的補品,舀了一勺罐頭道:“如果是家人,那我會告訴我的爸爸媽媽,我在中國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比如我覺得這個罐頭很好吃。如果是情人的話,你得贊美她,并且表達你對她的思念之情,比如說親愛的達雅,我昨天晚上連做夢都夢到了你可愛的臉蛋,金色的長發,迷人的嘴唇,還有……”
“停,停,還是我自己想想。”邱月明制止了倫尼的胡思亂想。
過了會兒,她又覺得倫尼在看着她,她寫不下去,于是打發道:“你去找酸菜吧。”
“現在?晚上,哦不,我去的話他們一定會認為我是賊的。”
“随你,要麼你就去搶兩顆白菜吧。”
“我才不幹。”
“出去,否則我會告訴你的長官,你在這裡吃胖了好幾斤,最好讓他把你調到離炮火最近的地方。”邱月明吓唬他。
倫尼不甘心地哼了一聲,“你沒機會了,我們馬上就要走了。”
但在出門時,他還不忘多順走了一瓶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