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有餘悸,緊緊攥着青幺的手,周身止不住輕顫。
“娘子别怕,咱們明日便走。”
青幺在她耳邊小聲安慰,拿起身後的被褥将孟韻牢牢裹住。
厚實的包裹之中,孟韻的心漸漸平靜。
屋内的燭光照出門外,夜色與秋雨趁黑暗裹挾成一團,細密的漁網終于撕出了一道口子。
孟韻眸光閃了閃,吩咐道:“告訴元叔,明日便把狀子送到裡正那裡,申時三刻來焦府接咱們。盡量快些,我有些害怕。”
青幺重重點頭,眉頭微蹙,任孟韻靠在自己的肩頭,“娘子放心,青幺明日一早便出府。咱們得早些回孟家,老爺和夫人還等着咱們的“捷報”呢。”
孟韻聞言閉上了眼,靠在青幺身上,埋進了身側的被褥中。
*
晨光微亮,天空泛着青藍色、黑色房檐安靜伫立,萬戶籠罩在休憩的沉寂之中。公雞一聲嘹亮的啼叫,白日與黑夜才徹底分開。
玉珍晨起吐了一遭,單手撐在青磚石上,捂着小腹,臉色煞白難看。
一方白帕遞了過來,玉珍順手接過來,先是一驚,繼而擡頭,孟韻的臉便出現在了眼前。
玉珍見她整個人清瘦,看着卻很有精神,想來回趟娘家的感覺不錯。
不像她,有生病的阿耶和後母,已經徹底回不去了。
“孟娘子來了。”玉珍捂着小腹起身,煞白的小臉擠出一個笑容,朝孟韻打着招呼。
孟韻眼中閃過一絲不宜察覺的憐憫,回道:“來看看你。”
她與玉珍之間,焦文俊才是始作俑者。若非那個男人,她們本可以不像如今這樣尴尬的。
孟韻親手扶了玉珍坐下,青幺本想替孟韻扶她,孟韻拒絕了,道:“還是我來吧。”
“孟娘子想與我說些什麼?”
玉珍替孟韻斟滿了茶盞,騰騰的熱氣上湧,撲到孟韻臉上,顯得她此刻有些不真實,整個人像是隐在雲端。
孟韻略笑了笑,拿出一個微微鼓起的荷包,推到玉珍面前。
“這是從前允諾過你的東西。如今……你阿耶的病已無大礙,這些錢算我給你腹中孩兒的賀禮。她/他能來這世上,也算與我有緣。”
若非了解孟韻的為人,玉珍定會以為她是在諷刺自己。
可對面坐着的人是孟韻,她處事有度,不屑也不肯與自己相争。
忽然,玉珍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随即問道:“娘子莫非有了其他想法?”
比如,和離之意。
玉珍看着她的臉,眼中不乏探究之意。
孟韻聞言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唇邊始終挂着淡淡的笑意,還伸手摸了摸玉珍的肚子。
玉珍沒有避開她突然的動作,孟韻的手在玉珍小腹輕輕撫摸,動作一再小心。
原來,有孕之人的腹部摸着是這種感受。
孟韻臉上笑意漸濃,一為一條小生命的降生,二為自己感到慶幸——幸好沒有焦文俊的孩子。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我先恭賀你喜得麟兒,得償所願。焦母苛刻,日後的路你多加小心。”孟韻最後提醒道。
玉珍心思敏捷,從孟韻突然回娘家開始,就猜到焦家不是她的久留之地。
果然,這天到來得如此之快。
孟韻說完,已起身行至院中。
玉珍一把捏過桌上荷包追過去,倚靠在門邊,忽然大聲朝孟韻道:“孟娘子,你是個好人,一定會有更好的姻緣!玉珍對不住你,在這兒給你磕頭了。”
身後傳來動動三道響聲,孟韻腳步頓了頓,落在鞋面的目光擡起,平移,放在院門前的空地上。
磕不磕頭無所謂,她也懶得假意轉身,阻止玉珍。
玉珍願意就磕吧,這是玉珍欠她的。
青幺在一旁撅了撅嘴,小聲道:“算她還有點良心,雖然也不多。”
孟韻眉梢一跳,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玉珍的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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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叔午後便将狀子遞到王裡正處。
此狀出自孟老秀才之手,措辭貼切撼人,揮毫力透紙背。放眼蘇城,哪怕是精通判案的書吏,也不可能在上面找出一點瑕疵。
王裡正隻匆匆掃了一眼,便連道了幾聲:“壞了、壞了!”
裡正夫人喜歡腌鹹菜,無奈手藝不精總是生黴,平日最聽不得“壞了”二字。
裡正正好觸上黴頭,一連幾個“壞了”,惹得夫人拿了木棒便要朝他揮來。
到了跟前,忽然見到丈夫手上拿着一卷大大的狀子,左側寫着十分漂亮的“和離”二字。
裡正夫人随即一驚,忘了方才的自己過來所為何事,拉着丈夫袖子問道:“留仙何人欲要和離?”
和離之事本是平常,但她并未聽說鎮上哪家有事不甯,貿然收到一張和離的狀子,如何不驚?
裡正道:“焦文俊家。唉、”
裡正長歎了一口氣,夫人倒像是了然于心,淡淡地“哦”了一聲,重新返回内院腌起了鹹菜。
裡正覺得奇怪,追上去問道:“夫人不覺得吃驚嗎?”
“吃驚什麼?我巴不得孟娘子早些脫離苦海呢!”裡正夫人見怪不怪,一邊洗着菜,一邊說道:“就焦老夫人那苛刻樣子,她家新婦能在她手底下過活三年,也是個有本事的人。”
“這回不知出了什麼事,這才硬生生将孟娘子逼得和離。人喏,難說!”
裡正夫人幽幽歎了口氣。
這些深宅婦人的門道,他們男人哪裡會花心思管,不過任由新婦憑本事熬罷了。
孟娘子此番,倒也是讓她佩服!
夫人不再多言,裡正見問不出話,一甩袖子遍跑了出去,直奔焦家。
*
青幺給孟韻又續了一盞茶。
身後的箱籠裡已經收拾幹淨,有用的東西卷了幾個包袱,隻等元叔的馬車一到,便可連人帶東西裹回孟家。
婢女來找孟韻,說:“郎君在前廳砸了許多東西,讓娘子即刻過去。裡正也在”
“知道了。”
孟韻揮退了婢女,起身理了理衣襟,昂首闊步朝前廳而去。
她已經等這一刻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