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宣州宣城。
春去夏來之際,天氣不冷不熱,鮮花簇錦,綠樹成蔭,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宣城南的許家祖宅中,卻是一副兵荒馬亂的模樣,丫鬟仆從各自抱着雜物,在院落之間穿梭前行,又将手中物品一一整理,塞入箱奁。
不多時,一口口裝滿物品的箱子就被搬到了正廳前的空地上,高挑俏麗的女子站在門口,呼來喝去,指揮個不停。
她也穿着婢女的服裝,梳着簡單的發髻,但衣服用料和頭上的發簪卻比普通婢女不知好到哪裡去,足見其身份特殊。
在她的指揮下,原本稍顯混亂的衆人逐漸行動井井有條起來。
女子看了一會兒,自覺不必再多操心,叫人沏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親自提着茶壺走進廳中。
正廳是接待貴客和議事的地方,此刻聚集了一群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有喜有憂。
他們圍着一張幾案而坐,叽叽喳喳說個不停,吵得人心煩不已。
在幾案之後,端坐着一個容色無雙的女子,素面桃顔,雪膚花貌,着一身青色長裙,頭插一支金步搖,顧盼之間光華流轉。
她正是衆人議論的中心,前後左右皆是吵吵嚷嚷的聲音,她卻絲毫不受影響,視線落在案上翻開的書冊上,垂眸沉思。
婢女提着茶壺緩緩走近,周圍的人見了,紛紛給她讓出一條道來,于是婢女順利來到了美貌女子身旁,為她斟上一杯茶。
女子目不轉睛,順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眉頭一皺,轉了轉茶杯問道:“去年吳縣大旱,茶葉減産過半,連宮中的供應都有所短缺,怎的府中竟有這等好茶?”
圍站的其中一人喜不自勝,忙答道:“回小姐的話,老仆在吳縣認識幾個有名的茶商,這是他們賣許家的面子,特意留下的。”
女子微微一笑,面上不露喜惡,又問道:“買成多少銀子?”
那人略有遲疑,“一兩銀子一兩。”
女子擡頭看向他,眸光清冷,“我記得往年這上好的碧螺春也要二兩銀子一兩,怎麼還便宜了?”
她的語調淡淡,卻無端讓人覺得壓抑,那人冒了一頭冷汗,呐呐不能語。
廳中一時靜了下來,不過片刻,另一人站出來,觑那人一眼,憤怒又恭敬地對女子拱手道:“小姐,不敢相瞞,這茶葉分明被他買成五兩銀子一兩,而外面的行情,則是四兩銀子。”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面面相觑。
女子歎息一聲,起身走到那人面前,面上似有不忍,“于叔,你為許家勞苦多年,盡心盡責,我們皆看在眼裡,此番我将前往長安,原本想将家中事務托付于你,為何你偏偏如此糊塗。”
剛才站出來之人又說:“小姐明察,這老貨平日沒少貪錢,且以親人威脅我等替他隐瞞,不可輕饒了他,應當将他扭送官府。”
被稱為于叔的老人冷汗涔涔,他起先說這番話自是想邀功,卻沒想到被人捅出來貪墨之事,當即跪倒在地,哀求道:“小姐,是老仆糊塗,一時貪心,才做出此等惡事,這些錢老仆皆不敢用,都藏在房中,老仆願全數退還,求小姐網開一面,莫要将老仆送到官府。”
女子使了個眼色,婢女主動将于叔扶了起來。
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于叔卻兩股戰戰不敢看她,隻聽她幽然說道:“于叔放心,這麼多年,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縣令擅用酷刑,你年紀也不小了,将你送進去,卻是要你的命。許家不會這麼對一個有功勞的老人如此冷酷,不過不罰你亦不能平衆怒,不若如此,城外别莊有幾分良田,近來管家離世,于叔你便去别莊耕作,怡然自得,不也美哉。”
于叔一聽,頓時面如土色,城外别莊荒廢多年,僅兩三個奴婢勉強維持,而良田也不良,他這富貴日子是到頭了。
但他也不敢不滿,誠如女子所說,若真去了官府,他這條老命多半是沒了,他連忙千恩萬謝,顫顫巍巍地出了廳門。
女子又轉頭看向另一人,此人年約三十,方正臉,粗眉朗目,穿一身短打,看起來十分幹練。
此人原在于叔手底下做事,因不滿于叔與其交惡,屢遭打壓,他做事得力衆人皆知,按理說該由他接手于叔的事務,但女子沉吟片刻,突然問他:“許礫你父親近來身體可好?”
許礫扳倒了于叔,正頗為自得,不期然有此一問,疑惑着答道:“多謝小姐關心,父親近來身體康健了不少。”
女子輕笑,盈盈雙目溫柔地看着他,“既如此,還要勞煩老爺子出山,多為府上操勞。”
被那美眸一瞧,許礫頓覺氣血上湧,臉紅心跳,想都沒想,便一口答應下來,甚至感動道:“我們定不會負小姐的囑托。”
女子滿意颔首,又坐回了幾案之後,對每一個人一一吩咐過,随即遣散衆人,自案上書堆中抽出一張書信來,看了一遍,扶額蹙眉。
婢女為她揉着肩,視線掃過信紙,低眉問道:“小姐還在猶豫嗎?”
女子輕輕搖頭,“皇命不可違,這長安我是一定要去的,拖了七年了,再拖下去恐怕……”
正說着,忽有一人走了進來,同樣是個年逾雙十的女子,面容明麗,行走似風,頗為随意,此人作婦人打扮,疾步來到女子面前,高聲道:“妹妹,我這邊收拾好了,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女子起身相迎,笑道:“嫂子莫急,我剛将家中事務安排妥當,待行李收拾好,我們便即刻啟程。”
這時,少婦也看見了女子手中的信紙,好奇地辨認片刻,驚異道:“這不是我阿翁的字迹嗎,是阿翁寄來的信?可曾提到你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