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畔的暮色如同被揉碎的鐵鏽紅,順着彩繪玻璃的紋路緩緩流淌,在深褐色胡桃木地面上織出一片斑駁。階梯教室裡經久不息的掌聲終于落下,可此起彼伏的驚歎聲仍像塞納河的浪花,一陣又一陣拍打着每個人的心。這場跨越萬裡精心籌備的文化盛宴,以遠超預期的熱烈,終于在巴黎學術殿堂綻放出璀璨的光芒。
當最後一道掌聲消散,我瞥見海天被如潮的學生擠到牆角。日本語系的學生舉着從唐人街古董店淘來的狼毫筆,在人群外不住踮腳,用生硬卻熱切的中文喊着:“章先生!書法展示千萬不能食言!”人群中,紮着雙馬尾的女生護着懷中的灑金宣紙,紙角已經被擠得發皺,那是她特意為目睹書法風采準備的。
貴賓席上,中國使館文化參贊快步迎上來,鏡片後的眼睛閃着興奮的光芒:“蘇教授,這堂課堪稱文化傳播的教科書!将存在主義與‘天人合一’的跨界闡釋,配合雙重視覺藝術的現場演繹,連我這個外行人都看得熱血沸騰!”他翻開皮質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着課程亮點,“使館計劃以這堂課為藍本,在巴黎市政廳舉辦系列文化沙龍,務必請二位擔任主講!”
巴黎漢學家雷諾教授顫抖着嘴唇,白發在黃銅吊燈下微微發亮:“我鑽研中國詩學四十年,今天才算真正摸到‘意境’的門道。”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海天留在黑闆上的粉筆山水,“這樣把學術講活,與藝術融合的課,是塞納河畔最美的文化交響!”
突然,人群中傳來翡翠扳指急切的叩擊聲。皮埃爾主任漲紅着臉從人堆裡擠出來,西裝領口歪斜卻難掩興奮:“快來看!”他拽着我們擠到講台邊,隻見學生們自發舉起相機,将海天和他即興創作的水彩畫圍在中央。明滅交錯的閃光裡,畫中燃燒的落日仿佛要沖破紙面。後排幾個男生舉着笨重的攝像機,鏡頭上的紅色指示燈亮着——這是學院新買的設備,此刻正記錄着這場文化狂歡。
待人群稍稍安定,海天從畫筒中抽出裹着棉綢的長卷,工筆畫特有的熟宣紙質地在昏黃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他微微俯身,修長的手指捏着畫軸兩端,手腕輕轉間,“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圖景如月光般傾瀉開來,松針仿佛還凝着蘇州園林拂曉的露珠。而那幅尚未幹透的油畫仍靜置在畫架上,表面覆着防塵布。海天抱歉地看向衆人:“這幅油畫還需些時日才能完全幹燥固定,待它真正完成,想必會與工筆畫形成更奇妙的對話。”說罷,他将工筆畫輕輕遞向皮埃爾主任,“這兩幅畫便贈予學院,也算是中法文化交流的小小見證。”
暮色完全漫過教室時,我才注意到角落那兩台靜靜運轉的攝像機。皮埃爾主任狡黠地眨眼,鏡片後的目光閃着得意:“從策劃這堂課起,我就知道它會載入學院史冊!等錄像送到歐洲各漢學機構,整個巴黎都會聽見東方語言學院的中國聲音!”
話音未落,婉清忽然指着窗外輕呼。順着她的目光望去,隻見暮色中的塞納河上,一艘裝飾着紅燈籠的遊船正緩緩駛過。甲闆上,華人同胞們将鞭炮懸挂在桅杆,點點火星迸濺,爆竹聲雖隔着層層街區與河面,卻仍像頑皮的精靈,順着塞納河的河道蜿蜒飄來。那跳躍的聲響混着教室殘留的墨香,為巴黎的冬夜注入一抹靈動的東方韻律。
海天望着河面上的熱鬧景象,眼眸泛起微光,忽地笑道:“打小兒在山塘街住,開門就是河。小時候過年,那爆竹聲啊,就像順着河水淌,從這頭響到那頭。”他的聲音浸着懷念,可目光一轉,又被眼前塞納河畔的景象吸引,“真沒想到,在巴黎這塞納河邊,也能尋到這般熟悉的年味。”
一陣悠揚的手風琴聲從街頭飄進教室,和着塞納河的水波聲,與室内此起彼伏的交談聲交織成曲。那熟悉的旋律似乎是《在巴黎的天空下》,卻又混着些中國小調的婉轉,正如同眼前中西交融的場景,和諧又奇妙。街邊的路燈次第亮起,暖黃色的光灑在河面,映得遊船的燈籠愈發鮮豔,也為這場文化交流的初章,添上了一層朦胧而溫暖的濾鏡。
直到教室的人群漸漸散淨,我才發現在貴賓席上,居然還有一個年近古稀的老者留在那裡。他身形瘦削,脊背微微彎曲,仿佛承載着歲月的厚重。身着一件略顯陳舊的粗呢外套,紋理間藏着時光的褶皺,内搭一件洗得泛白的襯衫,領口微微敞開,透出幾分随性。他的頭發稀疏且花白,在燈光下顯得有些黯淡,似是被歲月的霜雪浸染。臉上刻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如同一幅古老的地圖,記錄着往昔的風雨曆程。那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眼睛卻依然明亮,目光沉靜深邃,似藏着無盡的思索與洞察。高挺卻略顯滄桑的鼻梁下,嘴唇緊閉,線條堅毅,透露出一種曆經世事的沉穩與内斂。
看到我詫異的目光,老者微微欠身,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意。他緩緩起身,步伐雖有些遲緩,卻不失穩重。走到我面前,他伸出一隻略顯幹枯卻溫暖的手,聲音低沉而有力:“蘇教授,久仰大名。五年前我訪華,不巧您赴美講學,遺憾緣悭一面。今日有幸得見您課堂上的風采,從教三十餘載,這般精彩絕倫、直擊人心的文化交融之課,我還是頭一回見。”
正說着,皮埃爾主任快步走了過來,臉上洋溢着熱情的笑容,擡手做了個介紹的手勢,用洪亮的聲音說:“蘇教授,這位就是法蘭西學院的漢學教授,大名鼎鼎的漢學家、曆史學家、社會學家謝和耐先生。”
我和海天瞬間怔住,對視時眼底都翻湧着驚濤駭浪。在國際漢學界,謝和耐先生的名字早已镌刻成一座豐碑——執掌法國漢學研究近三十年,他的著作如同連通東西方文明的橋梁,從敦煌殘卷的考據到宋代社會的解構,每個領域都留下了開拓性的足迹。此刻望着眼前這位身形清瘦的老者,恍然驚覺那些泛黃書頁上的鉛字,竟與現實中溫和微笑的面容重疊。
我下意識挺直脊背,掌心沁着薄汗卻仍用力握住他的手,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謝和耐先生!您的《中國社會史》《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是我案頭的必讀書目,那些對宋代市民生活的細膩還原,對中國哲學思維的深刻剖析,至今仍是啟發我研究的明燈。真不敢相信能在巴黎的課堂上見到您,更沒想到您竟全程聆聽!您的學術成就不僅是漢學界的瑰寶,更是我們這代學者前行的方向标!”
海天平日沉靜如水的眸子裡也泛起罕見的漣漪。他深吸一口氣,緩步上前時皮鞋與地闆相觸的聲響都比往常重了幾分。“謝和耐先生,久仰您的大名。”他的聲線依舊平穩,卻不自覺地放慢了語速,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西裝袖口,“在北大整理您《中國社會史》的法譯漢版本時,那些對唐宋商業變革的獨到見解,常讓我在圖書館待到閉館。”他微微颔首,唇角揚起的弧度帶着克制的敬意,“能得到您的關注,是對我們最大的鼓勵。”說罷,他筆直的脊背彎成謙遜的弧度,垂落的額發遮住了眼底尚未平複的波瀾。
謝和耐先生微微颔首,銀絲眼鏡下的目光溫潤謙和,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蘇教授,章先生,不必多禮。”他的聲音帶着歲月沉澱的醇厚,擡手輕撫過身旁木質座椅的紋路,“其實我也是從這裡走出去的學生,當年常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靠着煤油燈啃《史記》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他望向黑闆上尚未擦去的粉筆山水,眼中泛起追憶的柔光:“如今重回故地,能聽到這般别開生面、充滿東方智慧的課程,看着你們用藝術與哲思架起文化橋梁,倒讓我想起青年時第一次讀懂‘大漠孤煙’時的震撼。這堂課裡的每一處巧思,都像極了塞納河畔新生的春柳,柔韌又充滿生命力。”
“是啊!”皮埃爾主任輕輕搖頭,眼中滿是感慨,“蘇教授與章先生的配合,恰似中國古畫中的留白與濃墨,看似獨立成趣,實則渾然天成。”他忽而挺直腰闆,鄭重地向我們欠身緻意,翡翠扳指在燈光下閃過溫潤的光澤,“請二位務必原諒我先前的冒昧。盧卡斯向我講述那段往事時,我才驚覺自己竟如此遲鈍——血緣或許能丈量骨肉親疏,卻永遠無法定義靈魂間的共鳴。”
他的目光在我們身上來回流轉,語氣裡帶着幾分懊悔與欣慰:“今日課堂上,你們一個引經據典,一個揮毫潑墨,那些跨越語言的默契應答,那些無需言語的眼神交彙,分明是比血脈更深刻的羁絆。這世間的親緣又何止一種?你們用行動诠釋了何為‘心有靈犀’,讓我這把老骨頭也開了眼界。”
話音剛落,謝和耐先生擡手虛按,溫和地笑道:“皮埃爾,這樣的形容倒有些片面了。”他推了推銀絲眼鏡,目光在海天和我之間從容掃過,“章先生在闡釋詩歌意境時,信手拈來波德萊爾的象征主義與宋代文人畫的通感;蘇教授解讀山水詩中的哲學,又巧妙融入笛卡爾的思辨邏輯。他們二人早已将中法文化的精髓揉碎重塑,哪裡還分什麼筆墨與典籍?這才是真正的文化交融。”
說罷,謝和耐先生将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轉向海天,枯瘦的手指輕輕扶了扶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像放大鏡般專注而銳利。他摩挲着座椅扶手上的雕花紋路,蒼老卻沉穩的聲音裡帶着學者特有的審慎與探究:“章先生,恕我冒昧,您在比較文學領域的造詣,應當遠超外界所知吧?”
他從外套内袋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鏡片,動作間帶着老派學者的優雅。“課前聽聞您在《Comparative Literature》上發表過論文,便知您絕非尋常。”鏡片重新架回鼻梁的瞬間,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可直到方才課堂上,您将波德萊爾與杜甫并置,用法蘭西浪漫主義的雄渾筆觸,解構中國山水詩中的留白意境,觀點中明顯帶着比較文學的獨特視角。這般信手拈來的從容,跨越時空的洞見,沒把上千本典籍弄懂吃透,沒有十年如一日的浸淫,如何能做到?”
老人忽然壓低聲音,枯瘦的食指無意識輕叩座椅扶手:“更令我驚訝的是,您引用的《19世紀法國詩人論自然》,那本僅在國家圖書館地下書庫允許閉門查閱的珍貴文獻。”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卻噙着贊許的笑意,“章先生,您究竟在這些浩如煙海的典籍中,傾注了多少心血?”
我與海天對視一眼,喉間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歎。謝和耐先生鏡片後的目光,竟比顯微鏡還要銳利三分——不過一堂課的功夫,他不僅看穿了海天橫跨中外的海量閱讀儲備,更精準捕捉到那些藏在引用裡的“學術密碼”:從北大比較文學研究所的理論積澱,到法國國家圖書館地下書庫中那些嚴禁外借的孤本典籍,每一處隐晦的知識脈絡,都逃不過這位漢學泰鬥的眼睛。一旁的皮埃爾主任卻忍不住笑出了聲,眼角的皺紋因笑意堆疊成褶,他擡手輕輕拍了拍謝和耐先生的肩膀:“老友,章先生或許有着常人難及的天賦,但您這‘十年浸淫’的論斷可要落空了!”他轉頭朝海天眨了眨眼,語調帶着幾分調侃,“這位了不起的年輕人還未滿二十一歲,總不至于牙牙學語時就捧着《Comparative Literature》啃讀吧?據我所知,中國大規模開展比較文學研究,也不過是近五年的事。”說罷,他又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在空曠的教室裡回蕩。
皮埃爾主任的調侃如同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引得滿室笑聲漣漪。謝和耐先生摘下金絲眼鏡,布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擦拭眼角,連嚴肅的面容都被笑意軟化;我忍俊不禁,用指節抵着唇邊輕咳,試圖壓下上揚的嘴角。海天倒是從容,他擡手抹了把頭發,指尖在發梢短暫停頓,随後自然垂落,語氣平穩中帶着幾分謙遜:“其實全靠樂黛雲老師垂青栽培。”說到恩師,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而明亮,“前年剛加入北大比較文學研究所做見習研究員才兩個月,就有幸被樂老師帶去巴黎第一大學交流。”他的聲音不自覺帶了溫度,“那一個月,我幾乎把自己釘在了國家圖書館的古籍閱覽室,每天天不亮就排隊,閉館後才踩着路燈回住處。”海天摩挲着掌心,笑容裡藏着幾分隐秘的驕傲,“那些禁止外借的孤本善本,我就逐頁精讀,連批注的邊角都不放過。可能是讀得太入迷,那個老年管理員總笑我是‘住在書堆裡的人’。” 這番話落,他有些腼腆地撓了撓後頸,“大概正是那時攢下的‘墨水’,才讓今天的課堂不至于捉襟見肘。”
我望着海天,眼底漾開欣慰的笑意,擡手虛點向他:“這孩子打小記性就好,書香門第的熏陶更是讓他起步早。雖說牙牙學語時沒捧着《Comparative Literature》,可《The Canterbury Tales》的中古英語韻律、亞裡士多德《Poetics》的詩學思辨,還有康德《Critique of Pure Reason》的哲學鋒芒,早就在他心裡種下了跨文化研究的種子。孔孟老莊那些經史子集作為啟蒙書籍,更是滋養了他的東方底蘊。”
話音未落,周圍已響起零星的抽氣聲。謝和耐先生猛地摘下金絲眼鏡,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攥着手帕。他向前半步,皮鞋重重叩擊地面,聲音因激動微微發顫:“僅僅三十天,竟能将國家圖書館的珍本嚼碎吃透!”老人上下打量着海天,像是在審視一件稀世珍寶,“難怪盧卡斯說您是‘北大中文系第一才子’,今日一見,才知這名号半點不虛。這般天賦與勤勉,假以時日,漢學界必将升起一顆新的巨星!”
說罷,他擡手看了眼腕間古樸的機械表,表盤折射的微光映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他輕輕歎了口氣,語氣中帶着幾分意猶未盡:“瞧這時間,竟已不早了。”說着将眼鏡收入暗紋麂皮鏡盒,金屬鉸鍊的咔嗒聲裡,藏着未盡的談興。“實不相瞞,我正在撰寫關于儒教傳統對中國社會影響的論文,其中尚有許多困惑亟待厘清。二位今天在課堂上展現的學術視野與獨到見解,讓我深受啟發。”老人微微欠身,姿态謙遜而誠懇,“若二位不嫌叨擾,懇請撥冗一叙。我渴望在塞納河畔,與真正從儒教土壤裡生長出的學者,來一場跨越時空的思想對談。”說罷,他從西裝内袋取出一張燙金名片,雙手鄭重遞來。暮色漫過他銀白的鬓角,卻掩不住眼中躍動的學術熱忱。
我雙手接過那張燙金名片,指腹輕觸着凸起的紋路,仿佛這方寸之間承載的不隻是邀約,更是沉甸甸的學術重量。“謝和耐先生過譽了。”我緻謝時帶着恰到好處的謙遜,“您對漢學的深耕讓晚輩受益匪淺。若能與您探讨儒教課題,既是學術之幸,更是我個人難得的學習機會。”
海天在旁微微欠身,年輕面龐上的興奮卻難掩分毫。他挺直脊背,聲音清亮有力:“您對儒家思想的跨文化解讀視角,為我們打開了全新的研究維度。”說到此處,他不自覺地向前半步,眼中閃爍着求知的光芒,“我們定當精心準備,希望能在交流時與您碰撞出不一樣的火花。”
送走皮埃爾和謝和耐先生後,學院裡的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灑在古老的石闆路上。我們一家三口并肩走在回住所的小徑上,婉清的圍巾被寒風掀起一角,在夜色裡輕輕翻飛。她忽然拽住我的胳膊,眼裡還跳躍着課堂上的興奮光芒:“你們爺倆是不知道,今天貴賓席上那些專家學者都被你們爺倆鎮住了!”
說着她上前半步,一手挽住我的胳膊,一手拉過海天,溫熱的掌心隔着大衣傳遞着激動。路燈将她的影子投在牆上,随着話語節奏不停晃動:“前排有人探着身子盯着你們,後排的老先生甚至掏出了觀劇用的單筒眼鏡——”她忽然松開手,原地轉了個圈,發梢掃過街邊櫥窗的燈光,折射出細碎的金芒,“有人嘀咕‘這哪裡是師生,分明是心有靈犀的雙子星’,還有人說‘就算是血脈相連,也未必能有這般默契’。我當時這一顆心啊,都快蹦出胸口來了。要不是場合不對,我真想跳起來告訴所有人,這就是我最驕傲的丈夫和兒子!”
她忽然收住腳步,目光在我們之間流轉,眼底漾起柔光。“說真的,”她用指尖輕輕點了點海天的肩膀,“兒子,這麼多年看下來,也就一白和你能有這份心有靈犀。唉,旁人總拿血緣論親疏,可你們爺倆啊——”她的聲音突然放柔,目光在我們之間流轉,“從初見時的眼神交彙,到今天台上的珠聯璧合,那份默契早就刻進彼此的骨血裡了。”夜風卷起她耳畔散落的發絲,她笑着将其别到耳後,“連皮埃爾那個老頑固,最後都感慨‘親緣從不由血脈定義’呢!”
她望着住宅區一座座小樓透出的暖光,突然有些怅然:“要不是一白那裡沒有電話,我真想立刻撥通電話,讓他聽聽錄像裡的驚歎聲,好好看看他最寶貝的兒子,和最親的哥哥,在巴黎幹了件多了不起的大事!”
我心中一動,腦海中蓦然出現了一白那深沉儒雅、超脫淡然而又正直純粹的面容,不禁脫口而出:“海天,這些日子,可有給你父親去信?”
海天點點頭:“剛到巴黎那晚,我就給他和江吟分别寫了信,如果他們回複及時的話,估計正月十五之前怎麼也能收到回信了。”
我輕輕歎了口氣,路燈昏黃的光暈裹着巴黎冬夜的寒氣,在石闆路上投下搖晃的影子:“聽你媽方才那番話,倒讓我越發惦記一白和靈萱的聲音了,尤其在這萬裡之外……”話音未落,瞥見海天凝視着地上結霜的紋路,後面的話不自覺地就咽了回去。
海天猛然頓住腳步,呼出的白霧在冷空氣中凝成細碎的水珠。他低頭摩挲着大衣領口的毛邊,睫毛在眼下投出顫抖的陰影。“三年了。”他的聲音像是凍僵的枯枝,“過年都沒能陪在他們身邊。”他擡起頭,望向夜空裡寥寥幾顆寒星,眼眶泛起微紅,嘴角卻扯出苦笑,“以前是一南一北隔着千裡,如今隔着重洋,連家書都要等上小半個月。”
婉清快步上前,厚實的羊絨圍巾掃過海天肩頭,帶着體溫的手一把攬住他的胳膊:“可不是嘛!咱們五口人湊在一起,攏共就半年前蘇州站台上那四十分鐘。”她呵出白霧,在冷空氣中畫出模糊的圓,“等暑假回北京,讓你爸把手頭事一了,咱們立刻殺去蘇州!”她忽然神色一黯,指尖無意識捏緊圍巾流蘇,“隻是春節……哎,那時候出京的火車票比登天還難搶,往年排通宵隊都未必能買到。咱們得提前幾個月想轍,托人也好、找門路也罷,說什麼也得把這團圓的念想圓了!”
我擡手拍了拍海天肩頭,指尖觸到他大衣下微微緊繃的肌肉,“可不是麼,你父親總說辦法總比困難多。”路燈将我們的影子拉長,在石闆路上疊成模糊的輪廓,恍若能順着蜿蜒的紋路,延伸到萬裡之外的蘇州站台,“等你畢業後留在北大,咱們無論如何都得想個法子,能和你父母常來常往。”
寒風掠過學院花園裡的冬青叢,卷着幾片幹枯的梧桐葉打着旋兒。我裹緊大衣,望着不遠處行政樓尖頂折射的清冷月光,聲音不自覺地沉下來:“可惜,蘇州現在連個像樣的民用機場都沒有,即使咱們甯可花錢坐飛機,也得先折騰到上海,再擠長途客車回蘇州。況且趕上春運期間,長途客車的車票也是一票難求啊!”
海天站在原地,目光長久地凝望着石闆路上蜿蜒的霜紋,喉結微微滾動。我順着他專注的神情望去,視線掠過他的肩頭,看向學院鐘樓斑駁的牆面,那上面爬滿歲月侵蝕的痕迹,卻依然穩穩托着鐘盤。“不過……”我頓了頓,聲音裡重新染上希望,“時代在變,等以後交通更發達了,這千裡萬裡的距離,也就不算什麼了。就像你父親說的,總有一天,咱們能毫無顧忌、長長久久地相聚在一起。”
海天忽然擡起頭,月光在他眼底碎成粼粼的波光。他先是深深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轉向婉清,唇角泛起一抹釋然的淺笑。順着我方才的視線,他望向那座古老的鐘樓,磚石縫隙裡的青苔在月色下泛着幽綠,鐘擺的滴答聲混着寒風,在寂靜的校園裡格外清晰。片刻的沉默後,他喉間溢出一聲低歎,悠悠地吐出了那句法語:“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我渾身一震,記憶瞬間被喚醒。三十年前婉清在竹吟居的涼亭裡,逐字逐句教我發音的畫面清晰如昨。那些困窘、迷茫的至暗時刻,這句“espérer et attendre”(希望和等待)曾如燈塔般照亮前路。婉清的眼眶瞬間泛起淚光,她下意識抓緊我的手臂。而我幾乎是本能地,用帶着生疏腔調卻無比堅定的語氣,和她齊聲接道:“espérer et attendre!”
三個聲音在冬夜裡相撞的刹那,海天忽然仰頭笑出聲,清冽的笑聲沖破凝滞的空氣,胸腔震顫的暖意裹挾着呵出的白霧,在三人之間暈染開來。他眼底躍動的星光比塞納河的燈火更亮,像隻歸巢的雀兒般擠進我們中間,一手勾住我的胳膊,一手挽住婉清的手腕:“爸,媽,你們說得對,日子還長,我們有的是時間想辦法。走,回家把春聯貼上,臘肉蒸上,咱們一定要把這異國的年過得比胡同裡還熱鬧!到時候多拍些照片,讓我父母也瞧瞧巴黎的年味。”
他拽着我們重新邁開步子,皮鞋碾碎石闆路上的薄霜,驚起灌木叢裡打盹的麻雀。走着走着,海天忽然狡黠地挑起眉,睫毛在路燈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媽,您當年教我爸這句法語時,他是不是學了三天三夜?”
“呸!三天三夜?想都别想!”婉清用食指戳了戳海天胸口,眼角笑出細密的紋路,“你爸啊,打小背《滕王閣序》能過目不忘,學英語也是張口就來,偏偏一碰上法語就成了木頭疙瘩。尤其是小舌音,三歲那年在我家練了一天,練得院子裡的老槐樹都跟着抖!”她裹緊羊絨圍巾,語調染上追憶的溫度,“就這句‘希望與等待’,在竹吟居的涼亭裡,我從晨光熹微教到月上柳梢,他倒好,二十歲的人了——”話未說完,婉清已笑得直不起腰,拿手帕按住眼角,“生生把‘espérer ’(希望)讀成‘pain’(面包)。你說說,一個開頭發‘哎’,一個收尾帶‘安’,舌頭打了多少個死結才能把‘希望’嚼成‘面包’?更可氣的是,他還振振有詞說什麼‘有了面包就有了希望’。你爺爺奶奶也在旁跟着起哄,說在那個困難年月裡,面包可不就是活下去的盼頭?這下可好,他徹底把‘希望’和‘面包’拴一塊兒了!最後還是我……”
婉清忽然捂住嘴,像是意識到什麼,生硬硬咽下後面的話,耳尖泛起薄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圍巾的邊緣,轉而輕拍海天後背,“總之啊,要不是我使了殺手锏,你爸到現在怕是還把‘希望’當‘面包’啃呢!”
我擡手抹了把額角沁出的薄汗,謝天謝地,婉清這張嘴還算是有個把門的。一旁的海天早笑得直不起腰,整個人靠着鐘樓石柱,睫毛上還沾着笑出的淚花。他一邊抽着氣平複呼吸,一邊伸手胡亂抹臉:“行了行了,媽,我也不問您這殺手锏是什麼了!您就好好藏着吧,”他直起身子,摟住我的肩膀晃了晃,眼裡閃着促狹的光,“不過,以後爸要是再把‘希望’當‘面包’嚼,您可千萬得拿出來鎮場子!”話音未落,他又抱着肚子笑作一團,引得石闆路上散步的野貓都豎起耳朵,不滿地瞥了我們一眼。
我讪笑着撓了撓後頸,目光不自在地飄向遠處路燈下翻飛的枯葉:“說實話,這法語的發音像含着顆滾燙的石子,語法又跟盤根錯節的老樹根似的,我學不會也是情有可原。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像你們娘倆這樣的語言天才?”話音一轉,我忽然來了精神,伸手戳了戳海天肩膀,“就算是你這個‘中文系第一才子’,來北京這麼多年,這會兒普通話的兒化音到現在不也咬不利索?”
海天溫熱的掌心隔着羊絨大衣熨過來,攬着我的手臂輕輕收緊:“爸,您也别往心裡去。”他突然湊近,壓低的嗓音裹着笑意在冬夜裡散開,“說起來,暑天送完你們上綠皮火車,我父母在家對着空蕩的客廳發了整日的呆。後來我就把這句法語教給他們。我母親跟着念了兩遍就記住了,可我父親——”他忍不住笑出聲,肩頭微微顫動,“就跟您一模一樣,整整兩天,舌頭像打了結似的,把好好一句話念得七零八落。我母親樂得吳侬軟語都打了結:‘哥!這下總該服帖了吧?咱兒子這學舌的本事分明随我。若随了你,怕是嫂子把法語拆成糖粒子喂,你個木頭疙瘩一個寒假也嚼不出個味!’”
海天的話音還在寒夜裡打着轉,我和婉清早已笑得互相攙扶。我摘下眼鏡,指尖擦着笑出的淚花,鏡片上還蒙着層白霧:“好你個一白!”我喘着氣直搖頭,“真沒白喊我一聲‘哥’,沒想到咱們連學法語都要湊成一對‘難兄難弟’!這舌頭打結的模樣,倒真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婉清笑得整個人都倚進我懷裡,鬓角的碎發在夜風裡撲簌簌亂顫,像振翅欲飛的蝶:“海天,你父親學得這麼費勁兒,你就沒拿出點‘殺手锏’治治他?”
海天下意識地縮着脖子,肩膀幾乎要聳到耳根,活像隻炸了毛的貓:“我的天!還殺手锏?我剛笑了一聲,老爹那眼神剜得我後脊梁骨直冒涼氣!”他拍了拍胸口,忽然轉頭看向我,目光裡帶着幾分困惑與思索,“爸,雖說您和我父親都是教書的,脾性也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不知怎麼,我對你們兩個人的感覺卻有一些不太一樣。”
我笑着挑眉,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聽着倒新鮮,能仔細說說麼?”
海天撓了撓腦袋,目光落在遠處泛着暖光的街燈上:“我說不好。你們都是我的父親,我對你們,都是掏心掏肺的敬重與依賴。和我父親在一起時,我們也能對着《溪山行旅圖》聊上整夜。他總能一眼點破我畫作裡的氣韻缺處,那種靈魂相通的默契,就像他親手教我握筆時的力度——輕重緩急,分毫不差。”他呼出的白霧在冷空氣中凝成細小的水珠,“可不知怎的,對他,我總是有着三分懼意,總覺得他的目光像把尺子,把我那些跳脫的想法量了又量。但您不一樣。我似乎從來沒有怕過您。您總說‘規矩是骨架,破格才是靈氣’。在您面前,我能把憋在心裡的委屈、對學術的困惑,甚至任何荒誕的想法都一股腦倒出來。您就像我書房的那扇窗,既為我擋住寒夜的霜風,又讓我望見滿天星鬥。您對我來說,是父親,是師長,也是朋友,這三種角色在您身上水溶交融,分不清哪一種是您的底色。而我父親對我來說,底色就是父親,雖然偶爾也會展露朋友般的風趣、老師般的智慧,但父親的底色永遠鮮明。說真的,他忽然轉頭看向我,眼裡漫着笑意,“要是今天我在課堂上把‘意境’講偏了,我父親會對着我搖頭歎氣,但沖我微笑着打圓場,還能三言兩語把話題圓成新妙趣的,肯定隻有您。”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中充塞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海天,”我沉吟着說,“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對兩位母親的情意,卻是同根生的春藤,攀着心牆開出了兩朵相似的花。”
海天一下子跳起來,一把摟住婉清,聲音裡裹着蜜糖般的笑意:“爸,您可真說到我心坎裡了!”他眸光流轉,帶着幾分孩子氣的炫耀,“我這兩位母親啊,一個似幽蘭沁香,一個如青松傲雪,脾性截然不同,可當她們望向我時——”他忽然斂了笑意,喉結微微發緊,“那目光就像江南梅雨季的細雨,不管落在哪片瓦上,都是一樣的綿密溫熱。”
海天深邃的眼眸中漫過潮水一般的回憶,睫毛在光影裡輕輕顫動:“還記得在竹吟居門口第一眼見到媽,明明是頭一回照面,可那熟悉的茶香混着衣角的皂角香,竟讓我有一種莫名的親近與依戀之感,甚至……”話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将下巴埋進婉清肩頭,手指無意識地揪着母親圍巾的流蘇,像隻幼獸眷戀着溫暖的巢穴。
婉清的眼眶瞬間漫上水霧,二十餘載沉澱的母愛與九百多個日夜輾轉的牽挂,在這一刻化作決堤的潮水。她顫抖着雙臂将海天緊緊攬入懷中,羊絨圍巾裹住的不僅是他火熱的身軀,更将那些藏匿在每一餐香氣裡的關懷、浸潤在每一縷晚風裡的叮囑,一寸寸揉進骨血裡。“我的兒……”她的聲音碎成巴黎冬日夜風中的呢喃,“竹吟居門前初見你時,我也是這般感覺。原來,老天爺早把你刻進了我的命裡。”
夜色裹着塞納河的水汽漫過來時,我輕輕環住眼前相擁的身影。婉清發間茉莉香混着海天衣擺的墨痕,在夜風裡纏綿交織,暈染成一幅朦胧的畫。望着這對母子相偎的剪影,胸腔裡翻湧的情緒忽而化作漲潮的河水,欣慰的浪頭推着感動奔湧向前,卻也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漫出幾絲難以名狀的酸澀漣漪。
“有人說,初見的光景,會給終身的交情打下揮不去的底色。”我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海天呢子大衣的紋路,那些細密的針腳仿佛串聯起過往的時光,“海天,若你自小就在我們身邊長大,或許也會像如今對一白那樣,帶着三分敬畏看我。”風掠過他微卷的額發,記憶突然閃回蘇州站台——彼時少年正勾着一白的脖頸說笑,卻在對方含笑嗔視的瞬間,立刻縮着脖子乖乖站到一旁。而與我相伴的九百多個晨昏,我竟從未向他投過那樣帶着一絲威懾力的目光。
“我常琢磨,若你生在竹吟居,管教之責必然由我擔當。以你母親護犢的性子,能容我管教就已是天大的讓步。”我啞然失笑,指尖拂過海天肩頭凝結的夜露,“可我們相遇時,一白已将管教的職責完成得近乎完美。你看向我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從那十幾本你反複研讀的著作裡走出來的學者。這份隔着書頁的距離,即便在朝夕相處中慢慢消融,也是花了許久才重新勾勒出師長之外的模樣。直到後來,朋友的親昵、父親的牽挂層層暈染,與師長的底色慢慢交融,最終讓你再也分不清哪一種才是我的本色了。”
海天松開環着婉清的手臂時,指尖還微微發顫。他低頭望着我,月光在睫毛下投出不安的陰影:“爸,我不是……”喉結滾動數次,最終化作一聲歎息消散在風裡。
我捧起他被夜風吹涼的臉,指腹觸到他下颌新生的胡茬。“傻孩子,這些話你駁不得,因為都是刻在時光裡的真相。”我的聲音混着遠處手風琴聲,“但你可知,初見你那日,看到你背着沉重的行囊,我自然地伸手接過你手中那個大闆凳的瞬間,某種超越師生的情愫就已在我心中生根。也許那時我并沒有發現,可日後再次憶起當時情形,那些為你跑前跑後的瑣碎,看你為了護我濕透衣衫時揪心的疼,哪裡是對學生該有的牽挂?我和你母親——這對盼了二十多年天倫之樂的老夫妻,不過是在茫茫人海裡,一眼認出了命定的緣分。而你,本就有溫暖的家,有摯愛的雙親,自然不會像我們這般早早看透這份超越血脈的羁絆。所以,别再自責,這九百多個日夜的歡笑與牽挂,早已讓我們嘗遍為人父母的甘美。至于真正的父子之情該是什麼模樣……”我望向石闆路上交錯搖曳的路燈光暈,将他輕輕攬入懷中,“或許就是此刻這般,連困惑都浸着蜜的滋味。”
海天的睫毛在冷風中劇烈顫動,月光碎成銀箔般的星子,簌簌落在他泛紅的眼眶裡。他仰起頭深深吸氣,最終擡手狠狠抹過臉頰,指縫間卻仍有滾燙的液體蜿蜒而下。這個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青年,此刻像棵被暴雨打彎的翠竹,肩膀微微發顫,卻固執地挺直脊梁,生怕傾瀉而出的情緒驚碎了冬夜的甯靜。
“爸,天知道,我有多麼貪戀您這種亦父、亦師、亦友的感覺。”他的聲音裹着巴黎冬夜的寒氣,沙啞中帶着不易察覺的哽咽,“和您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把我兒時無數次描摹的理想畫卷,一針一線繡進了現實裡。那些困惑時的解惑、迷茫時的指引,還有偶爾拌嘴的玩笑……”他突然頓住,睫毛上的淚珠終于墜落在我大衣肩頭,暈開深色的痕迹,“我曾以為那隻是年少時遙不可及的幻想,卻沒想過有一天,您會帶着滿袖書香,把它們一一變成觸手可及的溫暖。”
話音未落,他猛然跨前一步,帶着寒風的擁抱幾乎将我撞得後退半步。他的手臂像遒勁的藤蔓,死死箍住我的脊背,隔着厚實的羊絨大衣,我能清晰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那是胸腔裡翻湧的情緒,正随着震顫的頻率撞碎所有克制。“也許我分不清您的底色,但那早就是我生命裡最美妙的色彩。”他把滾燙的臉埋進我的肩頭,聲音悶悶的卻字字千鈞,“原來上天早有安排,讓我在人生不同的驿站,遇見兩位靈魂同頻共振的引路人。”他擡起頭時,眼底波光流轉,未幹的淚痕在路燈下泛着微光:“一個用最嚴格的尺子,為我丈量出治學的邊界與做人的風骨,在規矩的方圓裡雕刻出我的棱角;另一個用最溫暖的光,照亮我所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包容我每一次跌撞後的迷茫。”他忽然笑出聲,帶着破涕為笑的暢快,“就像今晚塞納河上的遊船,紅燈籠照亮歸途,月光暈染詩意,缺了哪一樣,都不是完整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