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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番外:蘇文(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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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剛給塞納河鍍上銀邊,海天已經踩着積雪繞着校區晨跑歸來。他深藍色運動服肩頭落着細碎雪粒,發梢還挂着未化的冰晶,推門時帶進的冷風讓壁爐火苗輕輕搖晃。餐桌上,婉清正将煎好的荷包蛋擺在青花瓷盤裡,旁邊的法棍切片上還騰着熱氣,砂鍋裡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快擦擦汗,來吃早飯。”婉清把熱毛巾遞給海天,又往他碗裡添了勺小米粥,“昨兒折騰二十多個鐘頭,我和你爸睡得太沉,今早起來手忙腳亂的,就先對付着吃一口吧。”她望着桌上中西混搭的餐食,眼底有些歉意,“廚房裡有豆漿機,等會兒出門瞧瞧哪兒能買着黃豆,明兒說什麼也得讓你們爺倆喝上正宗的豆漿。”

“還是媽熬的粥對胃口。”海天咽下一口帶着陳皮香的小米粥,目光掃過牆上的中式宮燈,“盧卡斯先生的車還有十分鐘到,爸收拾好了嗎?”

“好了好了,這就來。”我從樓梯轉角處走下,整理着藏青色西裝的領口,目光掃過餐桌,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在異國他鄉的第一個清晨,這份中西交融的早餐,恰似我們即将展開的巴黎生活的縮影。

雪鐵龍碾過校區積雪時,輪胎與地面摩擦出細碎聲響。盧卡斯摘下駝色羊絨圍巾,鏡片後的目光帶着學者特有的熱忱,指尖無意識摩挲着牛皮文件夾的邊緣:“蘇教授,皮埃爾主任正在辦公室等候。”他遞來的課程表上,《中國古代山水詩的意境美學》字樣用毛筆寫就,墨迹邊緣還帶着毛邊,“系裡特意調整了今日行程,先安排您與主任商讨課程細節,之後再由我帶您參觀校園。”說着,他擡手拂去車頂積雪,羊絨圍巾随着動作揚起一道暖棕色的弧。

中文系主任皮埃爾·莫羅在橡木門前等候,這位年約六十的老者身着深灰法蘭絨西裝,卻在領口别着枚刻有“仁”字的白玉紐扣。他修剪整齊的銀灰胡須下,薄唇勾起親切的弧度,說中文時帶着獨特的卷舌音:“蘇教授,久仰大名!您關于謝靈運的研究,我們研讨班已經精讀三遍。”

他身後的辦公室牆上,王羲之《蘭亭序》的臨摹長卷與畢加索的抽象畫作并排懸挂,書架上《文心雕龍》法譯本旁,還擺着個宜興紫砂壺。這些中西交織的文化符号悄然熨平了交流褶皺。我與皮埃爾主任的探讨漸入深境,海天始終屏息凝神,指尖在筆記本上疾書,指腹因用力壓筆泛起淡紅——當我以"盛唐山水詩時空觀"為切入點時,他敏銳察覺對方微蹙的眉心,立刻用法語重構語義;而對方談及"結構主義叙事學在中國詩論中的投射"時,他先以法語精準錨定概念外延,再用漢語細化闡釋。直至皮埃爾主任起身握手時,我分明看見他目光掃過海天條理清晰的筆記,眼底掠過一絲贊許的微光。

皮埃爾主任擡手輕推雕花木門,雪松混着油墨的氣息迎面撲來。弧形階梯教室裡,深褐色胡桃木座椅呈扇形鋪展,邊角處磨損的木紋訴說着歲月痕迹。黃銅吊燈懸在半空,鎢絲燈泡暈開暖黃的光,将講台前黑闆上中法雙語的歡迎語照得清晰——粉筆字迹還帶着刻意模仿的毛筆筆鋒。

“這是學院最大的階梯教室。”他西裝袖口的翡翠扳指在燈下流轉溫潤光澤。“您的課程——《中國古代山水詩的意境美學》,不僅面向中文系學生,整個漢學圈的旁聽生都能自由出入。”第一排整齊碼放着深藍色布面裝訂的《中國古代山水詩歌精選集》,燙金書名因手工壓印略顯歪斜,中法文字在書脊上交相輝映。

盧卡斯踩着木質地闆的吱呀聲走到窗邊,推開雕花百葉。塞納河泛着冷光蜿蜒遠去,聖母院的尖頂隐在薄霧中。他指着下方庭院,裹着粗呢大衣的學生們正用麻繩捆紮臨時座椅:“他們在準備加座。”說着抽出藏青色文件夾,裡面疊着的預約表上,手寫簽名與打字機字符交錯,最上方還壓着張手寫告示——因報名火爆,課程将啟用廣播系統轉播至隔壁教室。

海天翻開預約表,密密麻麻的法文簽名間夾雜着漢字。他突然輕笑出聲,指着某處批注道:“爸,俄羅斯系有個學生寫‘為解開山水詩中天人合一的密碼而來’,多語言處理專業的學生們聯名提議,希望上課時能将詩中意境用繪畫呈現,他們甚至還附上了幾張鉛筆草稿。”

盧卡斯從公文包裡取出一疊燙金卡片,每張都印着學院徽章與“特邀嘉賓”字樣:“這些是給您安排的貴賓席,巴黎漢學界的學者、使館文化參贊都會來。”他推了推金絲眼鏡,目光掃過教室後方預留的畫架和速寫本,“我們準備了繪畫用具,方便學生記錄詩中的空間意象。”

皮埃爾主任突然擡手輕叩黑闆邊框,翡翠扳指撞出清響:“差點忘了!日本語系那群書法迷專門找到我,捧着自己購買的宣紙墨錠問——”他刻意拖長尾音,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能不能請蘇教授現場揮毫?他們想帶着自家收藏的狼毫筆,與您切磋水墨章法,說要讓漢字在宣紙上生長出山水詩的韻律。”他指向窗台邊臨時添置的紅木案幾,鎮紙下壓着半卷生宣,一旁青瓷筆洗裡已注滿清冽的泉水,“這些文房四寶,可是他們從唐人街古董店淘來的老物件。”

皮埃爾主任話音未落,婉清“嚯”地往前跨出半步,保溫杯在掌心重重一磕,金屬蓋撞出清脆聲響。她挑眉掃過窗台上鋪開的宣紙,情急之下把那些優雅知性全抛到了九霄雲外,一口京片子嘎嘣脆地就往外蹦:“好家夥,這幫孩子可真敢想!”尾音往上一挑,眼底滿是擔憂,“難不成在他們眼裡,咱們中國學者都是打娘胎裡就攥着毛筆的?這現場揮毫,講究心手合一,哪兒是說露一手就露一手的!”正說着,她突然眼珠一轉,精光閃過,猛地一把摟住身旁的海天,把人往亮處推,眼角笑出細密的紋路:“不過要說救場,我這兒倒有現成的‘大将’!蘇教授的助理,書法繪畫打小兒練的童子功,筆墨功夫不比專業的差!要不就讓他先給孩子們墊個場?”

這一連串帶着胡同煙火氣的京片子砸下來,饒是精通漢語的皮埃爾主任也瞪大了眼睛,銀灰色的眉毛擰成了麻花。他張了張嘴,喉結上下滾動,翡翠扳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西裝袖口,活像被突然按下暫停鍵的老唱片。

婉清這才後知後覺地捂住嘴。她輕咳一聲,立刻用法語重新解釋一遍,眉眼舒展,語速和緩,字句間帶着優雅與從容。一旁的盧卡斯悄悄向海天擠了擠眼,臉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皮埃爾主任的藍眼睛立刻亮起了光,仿佛塞納河的粼粼波光突然湧進了教室。“太棒了!”他激動地拍了下手,翡翠扳指在黃銅吊燈下劃出一道碧色弧線,“我們的實物投影儀可是全巴黎最先進的,書畫過程能實時投到整個牆面!如果章海天先生願意展示,這堂課絕對會成為東方語言學院的經典!”

我望着海天挺拔的身影,喉頭發緊,聲音不自覺壓得極低:“海天,你……真能行嗎?”目光掠過教室後方泛着墨香的狼毫筆,又落在他因長期鍛煉而肌肉緊實的手臂上。那些預約表上密密麻麻的期待,此刻仿佛都化作無形的重擔,沉甸甸地壓在這方即将成為舞台的教室裡。我當然清楚他的功底,可眼前這異國的講台,台下金發碧眼的期待目光,又豈是往日練習可比?想到這,我下意識握緊了拳頭,掌心已沁出薄汗,做父親的牽挂,終究還是漫過了心底的信任。

海天垂眸沉思片刻,擡眼時目光沉靜如深潭,唇角揚起一抹清淺的弧度,聲線平穩溫和:“爸,我可以試一試。”他的語氣不疾不徐,像是在承諾,更像是對自我能力的笃定,說完便将雙手插進西褲口袋,安靜地立在一旁。

皮埃爾主任推了推金絲眼鏡,目光如探照燈般在海天身上來回打量,忽然爽朗大笑:“了不起!章先生身上既有東方人骨子裡的沉穩謙遜,又帶着西方學者的自信果決,這氣質在年輕人裡可不多見!”他笑意未減,指尖卻突然點了點手中的文件夾,“不過,章海天先生,您剛才兩次叫蘇教授為‘爸’,可我仔細看過您提交的《訪學人員信息登記表》——您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大三的學生,來校擔任蘇教授的翻譯兼助理,這表格裡填寫的父母信息,和蘇教授夫婦并無關聯。”他微微眯起眼,翡翠扳指輕輕敲擊着文件邊緣,“這其中的淵源,不知能否為我解惑?”

海天眼眶泛紅,睫毛上凝着細碎的水光,唇角卻揚起堅定的弧度。他邁着沉穩的步伐走過來,掌心帶着薄繭的大手同時握住我和婉清的手,指節微微收緊,像是要将某種力量傳遞過來。他挺直的脊背微微前傾,帶着不容置疑的溫柔将我們一左一右攬入懷中,溫熱的呼吸輕輕拂過發頂:“您說的沒錯,蘇教授夫婦和我并無血緣關系,但他們的确是我的親生父母,永遠都是。”話音落下時,他下巴輕輕蹭了蹭我們的發旋,眼中盛滿了執拗又滾燙的眷戀。

我喉間陡然發緊,眼眶瞬間被酸澀漲滿,視線裡的雕花吊燈都氤氲成了模糊的光暈。那些共同生活的日夜,此刻都化作滾燙的潮水漫過心頭。婉清踮起腳,伸手揉亂海天的頭發,動作裡帶着母親的親昵。她仰頭望着海天的側臉,眼角笑出細密的紋路,可泛紅的眼眶卻出賣了她。“海天說得沒錯。”她掙脫了海天的懷抱,反手緊緊扣住我和海天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他是我們老兩口的兒子,唯一的親生兒子,永遠都是。”

皮埃爾主任推了推金絲眼鏡,翡翠扳指在鏡框上磕出輕響,眼底困惑與動容交織成複雜的漣漪。他張了張嘴,銀灰色胡須随着欲言又止的動作微微顫動,最終隻是将文件夾抱在胸前,用帶着探究的目光反複打量三人。一旁的盧卡斯眼眶微紅,費力地咽下情緒,淺笑着擡手拍了拍皮埃爾的肩膀:“皮埃爾先生,這裡面有一段動人的故事,充滿了東方式的浪漫與溫情,稍後我會詳細講給您聽。”他轉向我們一家時,目光已經變得柔和如塞納河的晨霧,“現在,我先帶着蘇教授一家熟悉一下咱們的校園,他們要在這裡生活半年的時間呢!”說着側身讓出通道,羊絨圍巾随着動作輕擺,在冬日的教室裡劃出一道溫暖的弧。

皮埃爾主任微微颔首,翡翠扳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文件夾的邊緣,銀灰色的眉毛輕輕擰起又舒展。他藍眼睛裡的困惑漸漸被好奇取代,唇角揚起一抹真誠的笑意:“看來我有幸即将聽到一個值得珍藏的故事。”他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袖口的翡翠扳指在燈光下流轉着溫潤的光澤,“盧卡斯,帶蘇教授一家好好逛逛吧。校園裡那棵三百歲的梧桐樹,此刻正披着雪做的鬥篷,想必會喜歡遠道而來的中國朋友。”說完,他又轉向我們一家,語氣中帶着學者特有的熱忱,“期待你們一家在巴黎的日子,能像你們的山水詩一樣,既有水墨的意境,又添幾分塞納河畔的浪漫。”

接下來,盧卡斯開着車,帶着我們逛遍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尤其是往後生活、學習都能派上用場的地方,更是領着我們細細參觀。圖書館内,挑高的穹頂彩繪玻璃将陽光濾成斑斓色塊,投射在排列整齊的深褐色書架上。“古籍特藏區在二樓。”盧卡斯帶着我們上樓,掀開天鵝絨帷幕,檀木展櫃裡躺着泛黃的《全唐詩》線裝本,恒溫恒濕的玻璃罩外還貼着用毛筆書寫的“輕觸即報警”中文标識。“去年特意為東方學者加裝了防氧化系統。”盧卡斯說,“借書證和閱覽證已經給你們辦好了,明天就讓亞瑟送來。”

從圖書館出來,不遠處就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響。推開體育館大門,撲面而來的熱氣裡夾雜着此起彼伏的呐喊。深藍色與白色球衣在穹頂下交錯翻飛,木質地闆被球鞋摩擦出尖銳聲響。海天的目光瞬間被吸引,就在這時,一記長傳突然偏離軌道,橙紅色的籃球朝着他的方向高速滾來。海天下意識邁出半步,皮鞋在光滑的地闆上劃出細小的聲響。他屈膝沉身,掌心精準地罩住滾動的籃球,指節輕扣球面借力一旋,籃球便穩穩停在掌心。緊接着,他單手持球向上輕抛,另一隻手順勢托住球底,手腕如彈簧般輕巧一抖。籃球劃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線,不偏不倚落進十五米外的籃筐,空心入網時隻帶起輕微的籃網震顫。

場上的球員們紛紛扭頭,幾個法國學生吹起口哨,還用法語喊着“Bravo(太棒了)!”。盧卡斯見狀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好小子!還是這麼厲害!亞瑟經常到這裡打球。”他眼中滿是期待,“以後就讓亞瑟帶你來,以你的水平,很快就能成為這裡的明星!”

離開體育館,盧卡斯帶着我們往生活區走去。“知道你們最惦記食材,先帶你們去個好地方。”他領着我們拐進一條飄着海苔香氣的小巷,掀開那家新開的日本雜貨店的靛藍布簾。

店内暖黃的燈光下,貨架上整齊碼放着日文标簽的商品,卻在最顯眼的位置設置了中文專區。鎮江香醋、李錦記生抽等調料瓶身上都貼着醒目的中文說明,冰櫃裡的日本豆腐包裝上還貼着“适合做鲫魚豆腐湯”的手寫便簽。婉清驚喜地拿起一瓶陳年花雕,瓶身上纏着"炖肉提鮮"的中文标簽。

“這家店的老闆之前在東京唐人街開過鋪子。”盧卡斯解釋道,“知道東方學者多,特意進了不少中式調料。不過這些貨走得快,有時候得提前預訂。”他指着角落的貨架,“那邊還有幹貝、花菇這些幹貨,都是從香港運來的。”

海天在調料區駐足,指着蘇州人熬粥必放的雞頭米感歎:“沒想到連這個都有。”婉清從貨架上取下一盒桂花蜜:“海天,這個拌糯米藕一絕,你肯定喜歡!”店主聽見聲音,從裡屋探出頭,用帶着廣東口音的普通話笑道:“幾位慢慢挑,不夠還有存貨!”

随後,我們又逛了校園周邊的餐廳、郵局和超市。寒風裹着面包房剛出爐法棍的焦香撲面而來,盧卡斯敲了敲櫥窗:“這家的法棍要配隔壁奶酪鋪的孔泰芝士。”他指着對面磚紅色建築,櫥窗裡藍紋奶酪泛着大理石般的紋路,“不過我猜你們會更愛這條巷子。”

拐進飄着甜香的弄堂,韓國超市老闆娘帶着東北口音的吆喝聲還未落,海天突然停在中式糕點鋪前。玻璃櫥窗上貼着褪色的春聯,透過氤氲水汽,能看見棗泥酥泛着琥珀色油光,鮮肉月餅在保溫燈下滋滋冒油,夥計正将現蒸的青團裝進印着“福”字的油紙袋,青白的糯米皮裹着豆沙餡,蒸騰的熱氣裡飄着熟悉的艾草香。

“這鋪子開了五年了。”盧卡斯輕敲櫥窗,玻璃震顫驚飛了檐下啄食面包屑的鴿子,“老闆娘剛來巴黎時推着小車賣糕點,慢慢才盤下這間店面。”他壓低聲音,神秘地說:“别看鋪子小,她做的桂花糖藕,連巴黎市長都來訂過。”

海天的嘴唇動了動,擡腳剛要推門,卻見店内突然湧進幾個金發學生,用生澀的中文嚷着:“要棗泥的、豆沙的,還有這個青色的圓點心。”老闆娘戴着老花鏡,一邊用計算器算賬,一邊用蘇州話念叨:“慢點挑,當心碰翻了糖霜。”

海天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指節輕叩門闆發出幾聲悶響。屋内蒸騰的熱氣裹着甜香漫出來,将巴黎街頭的寒意沖散幾分。金發學生們嬉笑着擠出門時,他側身避讓,衣角掃落了台階上的糖霜。随着吱呀一聲門開,混着甜香的白霧撲面而來,瞬間模糊了玻璃窗上凝結的水珠。當海天用純正的蘇州話喚出“阿姐,倷好!”時,老闆娘捏着竹簽的手猛地一抖。擀面杖“當啷”掉在案闆上,她眯起眼睛打量,布滿面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乖乖,聽口音是平江區的?”不等回答,她已掀開蒸籠,将冒着熱氣的蘇式船點、定勝糕往紙袋裡塞,又包了幾塊還溫熱的梅花糕,“今朝頭一回在巴黎聽見鄉音,這些點心你們拿着!要想給錢,等下次再來!”油紙包的溫度透過紙袋傳來,混着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将巴黎的寒風都釀成了江南的細雨。

臨近晌午,盧卡斯輕叩一家梧桐掩映的小餐館:“這家的油封鴨和白葡萄酒炖雞是一絕,不過——”他眨眨眼推開玻璃門,撲面而來的竟是熟悉的小籠包香氣,“老闆是上海人,特地保留了中式午市。”餐廳牆上,埃菲爾鐵塔明信片與《牡丹亭》劇照并排懸挂,海天剛用蘇州話和老闆打過招呼,婉清就被菜單上的響油鳝糊勾住了腳步——這正式海天另一道拿手菜。

餐後消食時,盧卡斯領着我們漫步塞納河畔。薄暮給河面鍍上碎金,成群的鴿子掠過聖母院尖頂,街頭藝人的手風琴聲混着賣藝詩人的法語朗誦。轉過石橋,市政廳廣場的露天市集已亮起煤氣燈,法國老農的木桶裡,阿爾薩斯酸菜正咕嘟冒泡;幾步之外,中國商販掀開保溫桶,腌笃鮮的香氣裹着黃酒醇厚飄散在冷空氣中。

海天突然拽住我的袖口:“爸,看那家咖啡館!”透過蒙着水霧的玻璃窗,金發碧眼的學生們捧着《李義山詩集》法譯本,面前擺着濃縮咖啡與馬卡龍,有人舉着鉛筆在便簽上寫寫畫畫,牆上貼着他們臨摹的“錦瑟無端五十弦”,字迹雖顯稚嫩,卻用紅筆認真标注着平仄符号。盧卡斯望着這一幕,笑着補充:“每周六下午,這裡都會舉辦‘東方詩會’,學生們總說要配着咖啡讀懂盛唐月光。”

我望着咖啡館裡那些專注的身影,喉嚨突然有些發緊。雕花玻璃上的霧氣模糊了巴黎的暮色,卻清晰勾勒出文化交融的輪廓——宣紙上的水墨意境與濃縮咖啡的醇香在此相遇,古老的平仄韻律在法語朗誦中煥發新生。婉清輕輕挽住我的手臂,指尖的溫度透過大衣傳來,海天則立在一旁,眼中映着市集跳動的燈火,仿佛盛滿整個塞納河畔的星光。

這一日的報到、參觀和走訪,讓我們懸着的心終于穩穩落回實處,似乎從萬裡之外尋到了妥帖的歸屬感。距離首堂課還有十天,春節的腳步也悄然臨近。婉清将日曆上的日期圈得醒目,轉身便撸起袖子籌備過年。海天鋪開亞瑟一家準備好灑金紅紙,狼毫蘸墨時,腕間肌肉随着力道起伏,稍作思忖,筆尖在灑金紅紙上如遊龍般遊走:

上聯:塞納波搖千盞月

下聯:書齋墨染萬家春

橫批:漢韻西融

筆鋒收勢時,婉清湊上前輕聲念誦,眼角笑意愈發明顯:“把塞納河和中國年寫到一塊兒,還押着韻,難為你想得出來!”

我的指尖撫過“漢韻西融”四字,望着窗外積雪覆蓋的法式建築,不禁感慨道:“這橫批倒應景,往後咱們在巴黎的日子,可不就是這般中西合璧?”

采購年貨的重任落在婉清肩上。亞瑟開着他那輛舊雪鐵龍,載着她像隻靈巧的燕子般穿梭在大街小巷。等他們采購回來時,暮色已經漫過塞納河。我接過婉清手裡的年貨袋,指尖觸到油紙包裡還帶着餘溫的醬肉。婉清一邊抖落大衣上的雪粒,一邊絮叨:“十三區的醬肉鋪真地道,老闆聽我是北京人,特意切了二八肥瘦的五花肉,說包餃子、做紅燒肉都合适。”

海天突然從袋子裡拎出兩斤鮮蝦仁:“媽,這蝦仁真新鮮!”

“那可不!”婉清叉着腰笑道,眼角笑紋裡都盛着得意,“漁船送來最新鮮的貨,配咱家的碧螺春,夠你露一手碧螺蝦仁了!”

亞瑟擦着額角的汗,從後備箱抱出個長條形包裹,紅綢布裹得嚴嚴實實:“師母可寶貝這玩意兒了,一路上念叨着要好好熱鬧一番。”

婉清立刻湊過去解開紅綢,露出足有兩米長的鞭炮,紅紙在昏黃燈光下泛着喜氣:“就該在咱們自家後花園放!除夕夜守歲時,把它挂在老梧桐樹上,讓這鞭炮聲也給這座老房子添添年味兒!”

我翻開另一個紙袋,裡面整整齊齊碼着蘇州茨菇、雞頭米,還有一捆紮得緊實的芝麻稭。婉清蹲下來,把芝麻稭輕輕擺在玄關:“這是老北京的講究,除夕夜撒在門口,踩上去‘咯吱’響,寓意着新的一年步步高。再讓兒子包些蛋餃,在這中西合璧的屋子裡,把咱北京的熱鬧、蘇州的鮮靈,都端上年夜飯桌!”

在婉清為年貨忙得不亦樂乎時,我和海天則把自己關在書房。備課資料如同展開的山水長卷鋪滿胡桃木桌面。預約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透着殷切期待——俄羅斯系學生對“天人合一”的追問、多語言專業學生的繪畫提案,還有日本系學生對現場揮毫潑墨的期待,都成了備課必須要考慮的新問題。

海天的指尖停在《文心雕龍》的燙金書脊上,摩挲着因年代久遠而微微翹起的皮革封面:“爸,您看這處——”他突然翻開書頁,泛黃的紙頁間飄落一片幹枯的梧桐葉标本,“盛唐詩人筆下的‘大漠孤煙直’與海德格爾對存在空間的解構,本質上都在探讨人與自然的對話。這種東西方哲思的碰撞,正好能撬開西方學生對意境美學的認知缺口。您以此為突破口,簡直太妙了!”他的目光亮如塞納河上的星子,袖口不經意掃過桌面,帶起預約本上的紙張沙沙作響。

我的指尖無意識地叩擊着硯台邊緣,發出清越的聲響:“框架确實可行,但‘天人合一’的概念不能浮于表面。”硯台裡的墨汁泛起漣漪,倒映着台燈暖黃的光暈,“這些學生或多或少接觸過漢語,但文化隔閡就像隔着毛玻璃——你得把法語翻譯成他們骨子裡能共鳴的東西。”

海天忽然起身抽出福樓拜手稿複刻本,書頁間油墨的氣息混着薰衣草香:“或許可以借鑒新小說派的叙事拆解法。”他修長的手指劃過泛黃紙頁,“就像福樓拜雕琢《包法利夫人》的字句,把抽象意境拆解成塞納河畔能生長的意象。遇到理解障礙時,我用法語重構比喻——比如将‘山水意境’比作印象派畫家捕捉的光影瞬間。”

我的目光落在海天用法語工整标注的《溪山行旅圖》解析稿上。字迹如印刷體般嚴謹,每個段落旁都用紅筆标出與薩特存在主義的對照批注。“最頭疼的還是具象化呈現。”我拈起狼毫,筆尖懸在宣紙上方遲遲未落,“意境是水墨在宣紙上暈染的餘韻,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留白。若強行用繪畫框定,就像把流動的溪水裝進玻璃瓶,弄不好連溪水的鮮活都折損了。”

“可學生們既然提出了這樣的創意設想,”海天垂眸凝視着預約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修長的手指無意識摩挲着《文心雕龍》燙金書脊,“優質的繪畫作品确實是打破文化隔閡的絕佳媒介,若能進行現場創作展示,或許更能直擊他們對東方意境的理解盲區。”他忽然擡起頭,眸中閃過靈感的火花,像塞納河被投入石子激起的粼粼波光。

“爸,我有個想法。”他快步走到書架前抽出素描簿,“我提前用工筆和油畫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語言,将‘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具象化。工筆以遊絲描勾勒松針的秩序感,用層層罩染表現月光的清透;油畫則用刮刀堆砌出厚重的松林陰影,以明快的色塊碰撞還原溪水的流動韻律。”他翻開空白頁演示運筆軌迹,鉛筆在紙面劃過的沙沙聲與壁爐柴火噼啪聲交織成趣。

“課堂上同時展示這兩幅作品,讓學生們依據視覺偏好選擇解讀視角。”他将素描簿推到我面前,指尖輕點紙面,“就像詩歌鑒賞中的‘知人論世’,繪畫同樣需要觀者透過技法表象抵達創作者的精神内核。”他起身倒了兩杯熱茶,氤氲熱氣模糊了窗上的霜花,“至于現場書畫展示,我們把宣紙、狼毫、礦物顔料和水彩工具一應俱全地備好。您講解時我同步創作,若有學生想嘗試,正好在筆墨互動中消解文化差異——水墨的留白與水彩的透明,本質上都是藝術家對‘意’的獨特诠釋。”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指尖無意識摩挲着硯台邊緣冰涼的紋路。“這個辦法倒是可行。”目光掠過海天攤開的素描簿,落在他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創作思路上,“但離上課不到十天了,你要用工筆和油畫兩種截然不同的技法,創作出兩幅既能體現詩歌意境,又能觸動西方學生認知的作品……”話音未落,壁爐裡突然炸開一聲脆響,火星濺落在銅質爐架上,映得海天眼底的光亮微微晃動。

海天垂眸盯着素描簿上勾勒的松樹草圖,深吸了一口氣。“确實是場硬仗。”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卷起書頁邊緣,“工筆要層層渲染出月光穿透松針的層次感,油畫又得用刮刀塑造出光影碰撞的張力......”話鋒突然一轉,擡頭時目光笃定如塞納河的晨霧,“不過正因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語言,反而能讓東西方對意境的理解産生對話。”

我望着他襯衫領口微微敞開的弧度,想起初見他的那一天,洗的發白的牛仔外套裡面的襯衫領口也是這樣随意敞開,那健壯的胸膛,似乎能承接抛開的任何難題。“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可不行。”我往他手邊推了推還冒着熱氣的茶盞,“藝術創作急不得,實在不行就先準備草圖,課堂上再完成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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