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眶猝不及防被熱浪填滿。巴黎冬夜的風裹着塞納河的水汽掠過耳畔,卻吹不散此刻鼻尖酸澀的潮意。我用顫抖的手掌緩緩撫上海天後頸,指腹摩挲着那裡細軟的絨毛,仿佛觸碰着曆經漫長寒冬才抽芽的春枝。
“我這個半路出家的父親啊……”我的聲音像是被砂紙反複打磨過,沙啞中帶着難以自抑的顫意,卻又不自覺地染上蜜糖般的甜。我輕輕扳過他的肩膀,拇指拂過他臉頰時,觸到的濕潤不知是他的淚,還是我悄然滑落的情,“竟還奢望着嘗一嘗做父親最地道的滋味。現在才明白,上天賜予的這份圓滿,早把世間所有滋味都比下去了。”
一旁的婉清早已感動得泣不成聲。她用雙手顫抖着搭上我和海天的肩膀,指尖的溫度透過衣衫,将此刻的溫情無限蔓延。“皮埃爾那老夥計,這回總算說了句通透話!”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帶着難以抑制的哽咽,“這世上的親緣哪有什麼固定的模樣?别人怎麼看我不知道,但老天爺賜給咱們的這份緣,分明是把人間最甜的蜜,全釀進咱們一家人的日子裡了!”
她突然張開雙臂,将我們緊緊圈在懷中。羊絨圍巾裹住的不僅是三個人相貼的溫度,更把彼此牽挂的目光、相視而笑的默契、風雨同舟的笃定,都密密匝匝地織進這方寸溫暖裡。
海天忽然松開手臂,伸手指向前方,睫毛上未幹的水光在夜色裡閃着細碎的光:“爸,媽,咱們到家了。”順着他指尖望去,老杜蒙家那座老房子正披着月光靜靜伫立。鐵鑄大門兩側的壁燈靜靜地亮着,黃銅燈座托着暖融融的光暈,像兩盞融化的琥珀,将鐵藝雕花的影子溫柔地投在石闆路上。
“你還保留着竹吟居的習慣,”我指着那兩盞壁燈對婉清說,聲音不自覺地染上溫柔的顫意,“總要留盞燈在門口。”
“亮着燈的地方才叫家嘛!”婉清仰望着壁燈,聲音忽然變得柔軟:“隻要這盞燈亮着,守家的人心裡就踏實,趕路的人也知道方向在哪兒。”話尾的餘韻還在風裡飄,她忽然倒抽一口涼氣,猛地攥住我和海天的手腕往前拽,石闆路上的冰碴子被踩得咯吱作響:“哎喲我的天!你倆在台上講得嗓子冒煙,到這會兒連口熱乎飯都沒下肚呢!走走走,麻利兒回家整飯!”
她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趕,冷不丁又刹住腳,伸出食指戳了戳海天裹得嚴實的呢子大衣,恨不能透過布料瞧個仔細:“對了!你裡頭那件精貴西裝,這一下午又是墨汁兒又是水彩的,都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不行,我進屋就給亞瑟打電話,高低問清楚哪家洗衣鋪子能降住墨汁水彩!這要是洗不出來,多體面的衣裳也得廢喽!”
她邊絮叨邊加快腳步,京片子裡帶着火燒火燎的熱乎勁兒。我和海天相視一笑,任由她像隻心急的燕子,叽叽喳喳地拽着我們,向着家的溫暖奔去。
接下來的三天,老宅化作年味交織的工坊。婉清在廚房支起鑄鐵鍋,面團在她布滿面粉的手中翻飛,擀面杖起落間,餃子皮薄如宣紙;海天蹲在八仙桌前,将提前寫好的春聯按褶對齊,墨香未散的“漢韻西融”橫批在陽光下泛着烏潤光澤;我踩着木梯檢查檐角燈籠,紅彤彤的穗子早已挂好,在寒風裡輕輕搖晃。
除夕當天恰逢周日,亞瑟一家五口與皮埃爾主任夫婦踩着滿地霜花到來。推開雕花木門,喜慶的大紅燈籠在寒風中輕輕搖晃,海天親手書寫的春聯早已貼好,墨香混着門框上新刷的桐油味。窗棂上貼着紅豔豔的窗花,玄關處鋪滿北方特有的芝麻稭,每一步都伴随着清脆的“咯吱”聲。皮埃爾主任摘下金絲眼鏡,反複端詳着橫批贊歎道:“蘇教授,章先生,這四個字用來诠釋你們那堂文化交融的課,實在是再貼切不過!”
壁爐裡的松木噼啪爆開火星,盧卡斯忽然壓低聲音:“聽說謝和耐先生要将那堂課的實錄刊登在《通報》上?”他手中的銀質茶匙在紅茶裡攪動,劃出細小的漣漪,“要知道,上一位登上這本期刊的中國學者,還是二十年前的季羨林先生。”
我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緊,青瓷表面沁出的水珠滑進掌心。一旁,海天正耐心地教亞瑟寫“福”字,狼毫筆懸在半空凝住,紅紙上暈開深色墨點。皮埃爾卻端起紅酒杯,大步走向壁爐,跳動的火苗映得他臉龐發亮:“震動已然開始!今早柏林漢學研究所發來加急電報,蘇黎世大學的教授們守着電話催問錄像——咱們東方語言文化學院,這回可要在塞納河畔敲響漢學新章了!”
皮埃爾主任突然旋過身,翡翠扳指撞在胡桃木壁爐架上發出清脆聲響,鏡片後的目光像聚光燈般鎖定還在握着毛筆的海天身上:“章先生,有兩件讓我既頭疼又欣喜的事,非得和您還有蘇教授好好商議!”他擡手推了推下滑的金絲眼鏡,從公文包裡抽出厚厚一沓夾着便簽條的報名表,紙頁間還散落着幾張色彩斑斓的手繪課程大綱。
“瞧瞧這些熱情的學生!”他抖了抖手中被翻得邊角發毛的報名表,每張表格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空白處還貼着學生們手寫的“懇請加額”“盼複”的便簽,“蘇教授的《中國古代山水詩的意境美學》原定半年期、每周二周三下午的課程,我們把選修名額從一百人一擴再擴到三百人,可教務處的報名窗口每天清晨六點就排起長隊,負責登記的瑪麗女士這幾天寫鋼筆字把手都磨出了繭子!”他苦笑着搖頭,眼裡卻滿是自豪,“即便這樣,走廊裡還貼着學生自制的‘求旁聽’告示,用中文寫着‘願站着聽完每一節課’。”
亞瑟的祖父老杜蒙湊近細看,老花鏡滑到鼻尖:“這些年輕人,比我們當年搶圖書館座位還瘋狂!”皮埃爾卻突然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請願書:“現在可好,他們變本加厲——聯名要求由章先生單獨開設《中國的詩與畫》課程,要用水墨、水彩、油畫甚至版畫的技法,解讀王維、李白筆下的山水意境!”
他攤開雙手,露出無奈又欣慰的表情:“但學院規定大三學生不能獨立承擔正式課程,現有課表也實在騰不出空位。可這些孩子天天堵在我辦公室門口,甚至把課程計劃都細化到每周主題了!”說到這兒,他眼睛一亮,興奮地一拍手掌:“我們反複商讨,終于想出個折衷方案——開設‘東方藝術研習工坊’。這不算正式學分課程,更像開放式文化沙龍,每周固定時間開放,學生随到随學、自由創作,結課還能拿到學院特制的認證證書。當然,章先生的每一堂精彩講解,學院都會按課時支付相應酬勞。”
話音未落,他又摸出另一份文件,封皮上“墨韻東方書法社籌建計劃書”幾個大字力透紙背:“還有這群癡迷的學生!自從見您在工筆畫上題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那筆力遒勁又飽含詩意的字迹,讓他們着了魔似的四處臨摹。他們自發起草社團章程、設計活動方案,就盼着您能擔任藝術指導,每周教他們書法筆法與題字韻味。說不定再過幾個月,巴黎街頭的畫廊櫥窗裡,都能瞧見學生們模仿您的風格創作的書畫作品!”皮埃爾爽朗的笑聲震得壁爐裡的火苗都跟着躍動,“蘇教授,章先生,你們可真是在塞納河畔點燃了一把東方藝術的燎原之火啊!”
我握着茶盞的手微微收緊,釉面沁出的薄汗讓杯身有些打滑。皮埃爾話語裡裹挾的熱忱與期待,像團熾熱的火,既灼燒着身為父親的驕傲,又讓我暗自擔憂這突如其來的邀約,會打亂我們一家人原本精心規劃的行程。目光不自覺飄向海天,隻見他倚着雕花窗台,冬日斜陽為他勾勒出層金邊,身影卻透着幾分與年齡不符的凝重。
海天将毛筆擱在筆洗邊,瓷與筆杆相觸發出清響。他挺直脊背,先朝我投來探尋的目光,那雙與我對視過無數次的眼睛裡,流轉着少年人的糾結與笃定。而後環視衆人,語氣帶着家人之間才有的默契:“皮埃爾主任,您和同學們的厚愛,我們全家都倍感榮幸。這次和父母一起來法國,我們不隻是想在課堂上分享東方文化,更盼着一家人能深入體驗這裡的一切,把所見所學化作日後文化傳播的養分。”
他緩步走到窗邊,指尖輕輕點過玻璃上凝結的霜花:“巴黎不僅是浪漫之都,更是世界藝術與思想的交彙點。我們渴望走進索邦大學的階梯教室,聆聽法國學者對存在主義的全新诠釋;想在巴黎高師的研讨會上,感受哲學思辨碰撞出的火花;更盼着穿梭于各個圖書館的古籍間,解讀那些泛黃書頁裡藏着的文明密碼。”他轉身時,眼中躍動着求知的光芒,“比起站上講台授課,我更願以學生的姿态,在不同的學術課堂裡汲取養分。那些跨學科的知識交融,那些迥異于東方的思維模式,或許能為我們的文化研究開辟全新的路徑。”
“博物館裡的青銅器與中國的有何異同,街頭藝人的即興創作藏着怎樣的文化密碼,甚至咖啡館裡陌生人的辯論……這些都是值得全家共同探索的課題。”海天的聲音愈發懇切,眼底閃爍着對未知的渴望,“若是被課程表束縛住腳步,我們會錯過太多共同成長的機會。隻有一家人手牽手去觸摸歐洲文化的肌理,才能讓東西方的智慧真正在我們心裡交融,為文化交流找到更溫暖的表達。”
皮埃爾主任的眼中浮起濃濃的贊賞,鏡片後的目光像被塞納河的波光點亮,滿是欣賞與了然:“章先生,年紀輕輕卻有這般長遠的見識,實在讓人欽佩!不過,學院早就在課程表的迷宮裡為你們鋪好了玫瑰小徑!”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海天的肩膀,随後變魔術般掏出一張重新排好的課程表,筆尖重重地點在周二上午的空白處,“蘇教授的《中國古代山水詩的意境美學》依舊按原計劃在周二、周三下午進行,而您的‘東方文學藝術研習工坊’,就安排在每周二上午!書法社的墨香夜話,則安排在周三暮色降臨之時。”他的手指在紙面輕快跳躍,“看!所有課程都巧妙編織在這兩天,剩下的五日就像未着墨的宣紙,任由你們潑灑探索的豪情!”
話音未落,他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本燙着歐洲地圖的皮質手冊,扉頁滑落三張歐洲鐵路通票:“這是學院贈送給你們一家的春節禮物。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啊!這半年,十七天寒假和十七天春假,大可以讓你們乘着阿爾卑斯山的風,從普羅旺斯薰衣草田漂向威尼斯的貢多拉,甚至去柏林的博物館島與曆史對話!學院期待着你們把旅途中的見聞分享給學生,這可比任何課本都生動!”
我摩挲着泛着冷硬金屬光澤的鐵路通票,燙金紋路在掌心烙下滾燙的印記,眼眶瞬間漫上一層溫熱。擡眼望向皮埃爾,喉頭像是被塞納河的晨霧哽住:“這哪裡是通票,分明是打開歐洲文化寶庫的金鑰匙!請務必轉告學院,這份情誼重若千鈞,往後在異國他鄉的每一寸遊曆,都會成為傳播東方文化的鮮活注腳。”說罷,我珍重地将通票收進内袋,仿佛封存起一份跨越國界的邀約。
一旁的海天也湊過來,目光灼灼地盯着地圖手冊:“原本還盤算着省吃儉用買打折車票,這下竟能自由穿梭歐洲大陸……”他忽然轉身看向我,眼中閃爍着少年般的雀躍,“爸,咱們能去維也納聽金色大廳的音樂會,去佛羅倫薩看大衛雕像,還能在瑞士雪山腳下泡溫泉!”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轉向皮埃爾:“這課程安排确實精巧,把教學與遊曆的節奏拿捏得恰到好處。海天,你看,這既是挑戰也是機遇。你以後想在學術路上走遠,站上講台是必修課。工坊和書法社就當試煉場,也能提前把你肚子裡的墨水,化作能滋養他人的清泉。”
海天撓了撓頭,耳根泛紅,卻還是爽快點頭:“行,都聽您的!隻是周二周三的課程拍得太滿,上午要在工坊授課,下午給您當助教,晚上還得帶書法社。不過在工坊播種東方美學的種子,又在書法社澆灌傳統文化的根系,這份忙碌裡藏着的,也許比走馬觀花的遊覽更紮實。”
皮埃爾見狀,笑得眼鏡都滑到鼻尖,他用力鼓掌:“太棒了!我仿佛已經聽見工坊裡東西方文化的共鳴!待你們遊曆歸來,定要辦一場‘行走的文化展’,讓巴黎見證真正的漢韻西融!”
壁爐裡的松木突然爆開一朵明亮的火星,婉清系着圍裙走了進來:“諸位,離年夜飯可沒剩多少時間了,咱們不如把‘文化交流’搬到廚房?我備好了最地道的餃子餡兒,就等着各位大展身手呢!”
亞瑟的眼睛瞬間亮得如同塞納河上的星辰,他一個箭步沖到海天身邊,勾住好友的肩膀:“海天,快教教我怎麼包出月牙餃!上次在唐人街看師傅包,我學了半天都沒學會!”老杜蒙則捋着花白的胡須,慢悠悠站起身:“當年在北京,我可是包餃子的一把好手,今天倒要和年輕人比一比!”
在一片笑鬧聲中,衆人紛紛解下外套,挽起衣袖。海天利落地将擀面闆搬到餐桌中央,婉清變魔術似的從櫥櫃裡取出早已和好的面團,雪白的面粉灑在橡木桌面上,仿佛鋪上了一層冬日的初雪。案闆上的面團在衆人手中變換形态。老杜蒙的擀面杖上下翻飛,擀出的餃子皮薄如宣紙,又似被春風托起的玉蘭花瓣,邊緣泛着自然的波浪紋,每張都圓得像是用圓規量過,引得婉清不住贊歎:“老爺子這手藝,怕是能去北京老字号當大師傅了!”
相較之下,皮埃爾夫婦則像初次執筆的孩童。皮埃爾的手指笨拙地捏着餃子皮,餡料總從指縫裡漏出來,夫人急得直跺腳:“親愛的,你包的哪裡是餃子,分明是會開口說話的小怪物!”兩人忙活半天,盤裡歪歪扭扭的“作品”惹得滿堂大笑,連嚴肅的盧卡斯都忍俊不禁。
當海天端出金燦燦的蛋餃,衆人瞬間屏息。金黃的蛋皮裹着鮮嫩的肉餡,整齊地碼在青瓷盤裡,宛如一顆顆綴滿琥珀的星子。亞瑟的母親盧卡斯夫人伸手輕輕觸碰,又慌忙縮回:“這哪裡是食物,簡直是藝術品!”她執意跟着婉清鑽進廚房,圍裙下的身影透着股認真勁兒,時而踮腳看火候,時而快速記錄配方,轉身又系上另一副圍裙,煎牛排、焗蝸牛,将法式浪漫融入年夜飯的香氣裡。
暮色漸濃時,兩米長的鞭炮如紅綢般纏繞在梧桐樹上。五點鐘聲撞碎寂靜的刹那,海天手中的火柴劃出明黃色弧線。“噼裡啪啦——”鞭炮聲如驚雷炸響,火星子如金蛇狂舞,在空中綻成細碎的光雨。盧卡斯夫婦本能地捂住耳朵,卻又忍不住從指縫裡張望,眼睛瞪得像盧浮宮裡的水晶吊燈;皮埃爾夫人則躲在丈夫身後,既害怕又興奮地尖叫;老杜蒙夫婦卻怔怔地望着火光,皺紋裡盛滿回憶,喃喃道:“和北平城的年啊,一個味兒……”
突然,老杜蒙皺起眉頭,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記得在中國,最重要的那挂鞭,都是在新春鐘聲敲響的時候放啊!這一次怎麼提前放了呢?”他的目光帶着疑惑,仿佛要從記憶深處翻找出答案。我笑着指了指牆上的時鐘,又比了比窗外漸暗的天色:“您大概把時差忘了吧,巴黎與北京相差七個小時,此時咱們這裡的五點,正是中國新春鐘聲敲響的時刻。這樣既遵循了中國傳統,又不用等到巴黎的深夜,免得擾了四鄰清夢。”
老杜蒙一拍腦門,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原來如此!我竟把這茬給忘了!”他望着還在噼啪作響的鞭炮,臉上綻開孩童般的笑容,“是啊,中國年可不得按照中國的時間去過?無論身在何處,骨子裡的年味兒是改不了的!”說罷,他率先舉起手,大聲喊道:“新春快樂!恭喜發财!”他眼中閃着光,仿佛又變回那個穿梭在北京胡同裡的年輕學者。緊接着,“萬事如意”“阖家幸福”的祝福聲從其他金發碧眼的客人口中吐出,法語與中文交織成溫暖的浪潮。
回到餐廳,圓桌上早已擺滿佳肴。婉清指着元寶似的餃子笑道:“吃了這餃子,來年财運滾滾。”又指向色澤紅亮的紅燒魚:“年年有餘,日子越過越富足。”皮埃爾舉着香槟杯,目光掃過翡翠般的碧螺蝦仁、琥珀色的花雕醉雞,驚歎道:“原來每道菜都是一首詩!”當中國的女兒紅與法國香槟、波爾多紅酒相碰,清脆的聲響裡,倒映着不同膚色的笑臉,酒香混着菜香,在暖黃的燈光裡釀成跨越國界的團圓。
晚八點的鐘聲敲散了宴飲的熱鬧,三對法國夫婦相繼披着夜色告辭。亞瑟聽聞我們依然準備按法國時間守歲,執意留下陪伴。我們和往年一樣點燃一支紅燭,燭火在黃銅燭台上綻開橘色光暈,将衆人的影子搖曳着投在鑲金牆紙上。壁爐裡的松木時不時爆出星子,混着婉清新沏的碧螺春茶香,在暖融融的空氣裡打着旋。亞瑟變魔術似的從帆布包裡抽出厚厚一摞資料,彩色便簽如群蝶翩跹:“我把索邦、高師的課程表全整理好了,連蓬皮杜中心下個月的展覽排期都标注了!”
海天和婉清幾乎同時撲向茶幾,兩人的影子在課程表上疊成晃動的剪影。婉清的珍珠發卡随着動作輕顫,鉛筆尖在“存在主義專題研讨”旁迅速畫下五角星;海天則用紅筆圈出盧浮宮文物修複講座,興奮時袖口掃落了亞瑟特意帶來的可麗餅,碎屑星星點點落在地圖冊上。“你看!”海天突然指着意大利地圖,“等寒假咱們坐藍色列車穿越阿爾卑斯,既能實地考察歐洲山水,又能對比中西繪畫裡的雪山意境!”
讨論間隙,海天拿起吉他,指尖在琴弦上靈活撥動,《康定情歌》的旋律裹着壁爐暖意,在客廳裡悠悠回蕩。亞瑟藍眼睛突然亮得驚人,扯松領帶就着節奏打起響指,當海天撥響《今夜無人入眠》的前奏時,他突然甩開外套,露出洗得發白的學院毛衣,站到壁爐前擺出歌劇演員的誇張姿勢。原本莊嚴的詠歎調,在木吉他随性的伴奏下,竟透出幾分街頭藝人的灑脫。我和婉清不禁開懷大笑,婉清笑得直不起腰,手中的茶盞潑出一半,溫熱的茶水在胡桃木桌面上蜿蜒成溪。
時間在音符與歡笑中悄然流逝,當午夜鐘聲終于撞碎寂靜,十二聲悠長的轟鳴在房間久久回蕩。就在最後一聲餘韻消散的刹那,角落裡的老式轉盤電話突然發出尖銳的蜂鳴,紅色指示燈急促閃爍,仿佛要刺破這沉醉的夜。
房間裡的四個人都吃了一驚。我們一家來法國才半月有餘,平日除了和亞瑟一家偶爾聯系,這部老式轉盤電話幾乎整日沉默,此刻驟然響起的鈴聲,倒像是寂靜深潭裡投入了巨石。“難道是我父母特地打電話來給你們拜年?”亞瑟一個箭步蹿到電話旁,利落地按下了免提鍵。
電流聲沙沙作響間,聽筒裡突然炸開震耳欲聾的噼裡啪啦聲——密集的鞭炮炸響裹挾着硫磺氣息,穿過萬裡電話線轟然撞進耳膜。婉清手中的茶盞“當啷”磕在瓷碟上,滾燙的茶水濺在虎口;海天猛地從軟墊上彈起,膝蓋重重撞在雕花茶幾角,發出悶響。亞瑟瞪大碧綠的眼睛,金色睫毛幾乎要掃到眉骨,下意識捂住耳朵,卻又好奇地湊近聽筒。此刻這陣熟悉的爆竹聲,比記憶裡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恍惚間,雕花穹頂化作竹吟居的灰瓦白牆,波斯地毯漫成山塘街的青石闆路,塞納河畔的寒風裡仿佛飄來了蘇州街巷的糯米香。我盯着電話機泛着冷光的金屬機身,全然忘記該用英語應答,脫口而出帶着京腔的漢語:“您好,請問您找哪一位?”
“哥!”帶着笑意的哽咽穿透鞭炮聲傳來,那聲線與海天低沉渾厚的嗓音如出一轍,卻裹挾着歲月沉澱的儒雅溫潤。緊接着,聽筒裡飄出個帶着吳侬軟語腔調的聲音,甜潤得像浸了桂花蜜:“嫂子!海天!”兩道聲線在跨越萬裡的電流中交織纏繞,化作齊聲的高呼沖破聽筒,“過年好——!”
“咚”地一聲,海天手中的吉他如墜冰窟般重重砸向波斯地毯,木質琴身與地面相撞的悶響混着琴弦迸裂的铮鳴,驚得壁爐裡的火星都猛地竄起。“爸……媽……”他顫抖的唇齒間發出一聲模糊的呢喃,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子。突然,他踉跄着撲向電話,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木地闆上,卻渾然不覺疼痛。顫抖的指尖懸在聽筒上方,仿佛觸碰的不是空氣,而是萬裡之外父母的面龐。“爸——媽——”他再喊,額頭抵在冰涼的電話機身,雙臂緊緊環住聽筒,仿佛要将那端傳來的聲音全都圈進懷裡。滾燙的淚水順着下颌線奔湧而下,滴落在轉盤撥号盤的縫隙裡,“三年了……終于在除夕夜聽到了你們的聲音……”沙啞的泣音裡,藏着九百多個日夜積攢的思念,在巴黎寂靜的深夜裡碎成一片潮濕的霧。
婉清整個人劇烈顫抖起來,手中的茶盞“哐當”墜地,潑灑的茶水在地毯上漫開深色痕迹。她卻完全顧不上,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顫抖的雙手死死攥住電話機身,淚水奪眶而出:“老天爺!真的是你們……”
我喉嚨發緊,眼眶瞬間被熱浪填滿,踉跄着扶住搖晃的椅子才勉強站穩,隻覺得胸腔裡翻湧的熱浪幾乎要沖破喉嚨:“一白,靈萱,真不敢相信是你們!你們從哪裡打的電話啊?”那尾音像被揪住般不住顫抖,目光死死盯着電話機,仿佛要透過冰冷的機身,看見萬裡之外熟悉的面容。
一白激動的聲音傳來:“哥,我們在蘇州郵電局!海天來信告訴我們你們那裡的電話号碼,我和你弟妹就動了這個念頭,這不,排了整整一夜的隊,總算趕上了巴黎新春的鐘聲!”緊接着,靈萱甜美的嗓音也傳了過來:“是啊,嫂子、海天,過年好!為了能打通這電話,我們天不亮就來排隊啦,就怕錯過你們那邊的跨年!”
“爸,媽,”海天第一次搶過話頭,喉間像是卡着塊滾燙的炭,“你們……你們……都好嗎?”
“都好,你們放心吧!”一白的聲音裹着跨越千裡的暖意,沉穩中藏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電話線那頭的手正輕輕撫過聽筒,“昨天我和你媽包了餃子,做了碧螺蝦仁和蛋餃,還有西湖醋魚、筍幹燒肉……”他忽地輕笑一聲,帶起的尾音像浸了蜜,“我倆還溫了黃酒,就着電視裡的春晚,為你們一家三口的健康平安幹了一杯呢!”
海天的嘴唇忽然輕輕抖了一下,他垂眸盯着電話機閃爍的指示燈,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半晌才喃喃開口,聲音低得像是說給自己聽:“都是我愛吃的……”
“小饞貓!”聽筒那頭靈萱的聲音帶着深深的寵溺,又裹着一絲濕潤的哽咽,像是含着蜜的糖霜沾了露水,“等你們一家暑假從法國回來,來咱家住時,媽讓你們三口人吃個夠!”
“哪裡就饞了?”海天忽然歪着腦袋,聲音拖得老長,尾音像被蜜糖黏住般打了個卷,整個人順着牆壁滑坐在地,後背抵着雕花護牆闆,雙腿随意蜷起。他無意識扯着毛衣下擺的線頭,仿佛又變回了小時候賴在父母膝頭的模樣,“爸,媽,我跟你們說,今晚年夜飯我們也做了碧螺蝦仁、蛋餃,還有西湖醋魚!”說到這兒,他突然把聽筒緊緊貼在臉頰上,嘴角噙着調皮的笑,“隻不過那魚是從塞納河撈的,煎魚時滋啦作響的油花,聞着竟和家裡竈台飄出的香氣一個味兒!”
壁爐的火星噼啪炸開,映得他眼底泛起細碎的光。“巴黎的唐人街什麼都有,雞頭米、茨菰片,連新鮮的荸荠都能買到。”他蜷着身子,用膝蓋輕輕蹭着羊毛地毯,像隻撒嬌的貓兒,“學院後門轉角有家蘇州點心鋪,阿婆包的青團子,咬開就是綿密的豆沙餡,甜香直往鼻子裡鑽,和觀前街啞巴生煎旁那家老店,真差不離……”
“海天!”一白突然拔高聲調,話音裡裹着三分佯怒七分寵溺,“沒大沒小的!光顧着自己說個不停,也不知道讓爸媽插上句話?”他頓了頓,聽筒裡傳來刻意清嗓子的響動,像是故意要吸引我的注意,尾音自然而然地轉向溫和:“哥!聽海天在心裡念叨,你們二月初就開課了?第一堂課上得還順不?這孩子沒給你拖後腿吧?”
一白的話音還在空氣裡打着旋兒,婉清整個人瞬間像被點亮的燈籠,眼尾泛着盈盈笑意。她三步并作兩步擠到我身前,幾乎是撲向電話,雀躍的聲音帶着藏不住的驕傲:“一白!你可不知道,你哥和你兒子這爺倆,簡直默契得跟一個人似的!這堂課講下來,整個巴黎的學術界都跟着轟動!等回頭把錄像帶寄過去,你和靈萱可得好好瞧瞧!”
一旁的海天撇了撇嘴,眼尾卻藏着狡黠的笑意:“他要是看啊,指定給我的畫挑出點毛病,還得拿我弄髒的西服說事……”
海天的話音還懸在半空,聽筒兩端便炸開一片笑聲。婉清笑着用手肘輕輕撞了撞我,眼角沁出的淚花在暖黃燈光下閃閃發亮。我接過電話,喉結微微滾動:“一白,這一冬身子骨還行吧?你那肺可經不起折騰,重活千萬别碰,出門得把圍巾裹嚴實了。你嫂子做的千層底棉鞋,可别嫌捂腳舍不得穿。”
我望着落地窗外巴黎的夜空,語氣不自覺地柔軟下來:“說起來,今年春節又隔着半個地球,但能聽見你們的聲音,心裡就踏實多了。” 一聲悠長的歎息混着電流聲,“等暑假回國,隻要那邊學校沒臨時安排,我們一家立馬往蘇州趕。到時候咱們搖着蒲扇坐在院子裡,泡上一壺碧螺春,好好補上這些年的家常!”
“是啊,哥!”一白的聲音裹着江南梅雨浸潤過的溫柔,又帶着烈酒入喉的滾燙,字字句句都像是隔着電話線輕輕叩擊心門,“今年咱們相隔萬裡都能聽到聲音,沒準明年春節咱們就可以坐在一起圍爐夜話了呢!”話尾還沾着未落的笑意,聽筒裡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催促聲,像細密的雨點擊打在瓦片上。他的語氣瞬間變得急促,卻仍透着讓人安心的沉穩:“哥,後面排隊的人開始催了,咱不說了。海天,這半年好好照顧你爸媽!咱們一起等着相聚那一天。就像你教給我的那句法語一樣……”
壁爐的火光在婉清眼底明明滅滅,她下意識抓緊我的手臂,袖口下的指尖冰涼發顫。海天不知何時已從地毯上跪坐起身,挺直的脊背繃成一道緊繃的弦,睫毛下閃動的淚光将巴黎的夜色都暈染得朦胧。當聽筒裡一白儒雅的聲線與靈萱甜潤的嗓音交織纏繞,緩緩吐出那句帶着歲月沉澱的法語起調:“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空氣仿佛在此刻凝固。我們三人對視的瞬間,那些跨越重洋的思念、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期盼,都在胸腔裡化作奔湧的潮水。無需任何示意,三張嘴同時張開,聲音帶着共振的顫意,與電話那頭跨越萬裡的聲浪轟然相撞:“espérer et attendre!”
聽筒裡突然傳來刺耳的忙音,如同一把無形的剪刀,生生剪斷了跨越萬裡的溫情絮語。海天的手指在聽筒上懸了許久,最終緩緩落下,金屬按鍵發出的“咔嗒”聲,在寂靜的客廳裡格外清晰。屋内陷入短暫的寂靜,唯有壁爐中躍動的火苗,将三人的影子搖晃着投在牆上。
“espérer et attendre!”海天突然開口,沙啞的聲線裹着未幹的哽咽。月光透過窗棂,灑在他年輕的面龐上,淚水不知何時已悄然滑落,卻在唇角凝成一抹帶着希望的笑意。
婉清的指尖率先覆上他顫抖的手背,我的手掌緊接着落下,覆住兩雙相握的手。亞瑟不知何時也擠了過來,金發掃過海天肩頭,他碧色的眼睛裡閃着光:“明年今日,我們一起去蘇州聽爆竹順着河水流淌的聲音!”
四雙手在壁爐火光中疊成塔,當那句銘刻在血脈裡的箴言在每個人的口中再次響起,巴黎的夜風突然變得溫柔。它掠過塞納河粼粼的波光,掠過聖母院古老的尖頂,将“等待與希望”的餘韻,釀成跨越山海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