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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番外:蘇文(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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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卻已經抽出新的宣紙,狼毫在硯台裡蘸飽墨汁,筆尖懸在紙面停駐片刻,突然落下一道流暢的弧線:“爸,您忘了。我曾經對您講過,我父親曾經從秦老師的著作裡獲得靈感,精心創作了一整套描繪王維詩歌意境的繪畫作品,那幅‘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就印在我的腦子裡。我先把這幅工筆畫完成,再來攻克油畫版的。”墨迹在宣紙上暈染開來,漸漸勾勒出松枝的輪廓,“以前在竹吟居,您總說‘越是緊迫,越要靜得下心’。再說了,”他擡頭一笑,“這麼多雙眼睛等着看東方水墨與西方油彩的對話,我既然應下了,就不能讓大家失望。”

塞納河畔的暮色漫進書房,将胡桃木桌面染成蜜糖色。街頭藝人的手風琴聲透過緊閉的窗棂漏進來,斷斷續續地與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交織。冷冽的風偶爾叩擊着玻璃,在窗縫間發出細微嗚咽,唯有壁爐躍動的火苗将寒意攔在三步之外。我望着伏案作畫的身影,忽然覺得這場文化交流的課堂,早已在跨越山海的學術傳承裡悄然開場。

就這樣,海天一頭紮進亞瑟一家精心布置的專業畫室。接下來的七天,畫室的門縫總是滲出松節油與墨汁交織的氣息,透過磨砂玻璃,能看見他時而在畫架前揮動畫刀,時而伏在案頭以細筆勾勒。婉清每天變着花樣往畫室送點心,總能發現前日擱下的餐盤已見了底——顯然,沉浸在創作中的海天連吃飯都在争分奪秒。

開課前夕,畫室的門終于開啟,我和婉清迫不及待地走進去。屋内彌漫着松節油與墨香交織的氣息,鎢絲燈将暖黃的光暈灑在每一處角落。長案之上,一幅工筆畫已完全鋪展,熟宣紙泛着柔和的光澤;中央的畫架上,一幅油畫挺立着,表面蒙着防塵布,隐約透出底下色塊的起伏輪廓。

我快步走到長案旁,俯身細看工筆畫。遊絲描勾勒出的松針根根分明,細若發絲卻勁挺有力,以花青、石綠層層罩染的松林,由深至淺,層次豐富,仿佛能看見林間深處的幽邃。最絕妙的是那抹月光,以白粉摻着蛤粉,細細地點染、堆疊,在紙面營造出若有若無的立體感,恰似清輝穿透枝葉,流淌在宣紙上。整幅畫細膩入微,每一筆都飽含着東方水墨的含蓄韻味。

而畫架上,随着海天緩緩揭開防塵布,一幅截然不同風格的油畫展露真容。刮刀留下的厚重肌理在燈光下明暗交錯,每一道凸起的油彩都像是被歲月雕刻的岩石;赭石色的松幹以拖曳筆法橫掃,粗犷的筆觸間還嵌着幾縷未調勻的深褐。最絕的是溪流部分,檸檬黃與群青以薄塗技法層層疊加,濕潤的顔料在畫布上自然暈染,仿佛真有活水在嶙峋山石間奔湧。

婉清湊近工筆畫,老花鏡幾乎要貼上紙面:“乖乖,這松針數都數不過來!還有這月光,像撒了把碎銀子在宣紙上!”她忽而轉身摟住海天的胳膊,“咱家小子就是有本事,把詩裡的月光都摘下來了!”

我站在兩幅畫作之間,目光在水墨的氤氲與油彩的濃烈間遊移。工筆的細膩與油畫的奔放,恰似東西方藝術的一次溫柔對話。指尖撫過油畫布面凹凸的肌理,又摩挲工筆畫紙柔和的紋路,心中豁然開朗——當這兩幅凝聚着匠心與巧思的作品展現在課堂上,那些對東方意境的好奇與困惑,或許自會在視覺的震撼中悄然化解。我望着海天疲憊卻堅毅的臉龐,感到這場肩負着文化傳遞使命的第一堂課,已然成功了一半。

第二天下午,厚重的雲層低垂在塞納河上空,階梯教室的黃銅吊燈卻已提前亮起暖融融的光。離上課還有半小時,深褐色的胡桃木座椅早已被占滿,臨時增設的折疊椅沿着過道排開,連兩側的台階上都坐着抱着筆記本的學生。身着呢子大衣的年輕人們用帶着卷舌音的法語低聲交談,手中深藍色封面的《中國古代山水詩歌精選集》扉頁微微翻動,油墨香氣混着壁爐柴火的焦香彌漫在空氣裡。

皮埃爾主任站在雕花木門旁,翡翠扳指随着他與來賓握手的動作輕輕晃動。貴賓席上,巴黎漢學界的學者們低聲交談,使館文化參贊正在整理皮質文件夾裡的資料。盧卡斯抱着備用的宣紙來回踱步,忽然指着後牆笑道:“蘇教授快看!”不知何時,學生們用中法雙語寫滿祝福的便簽在黑闆兩側拼出蜿蜒的“山河圖”,稚嫩的筆迹間,埃菲爾鐵塔與水墨小船并肩而立。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後門擠進來——亞瑟穿着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懷裡緊緊抱着素描本,臉上還帶着體育館運動後的潮紅。看到海天正在講台前調試畫架,他立刻眼睛一亮,揮着手用法語喊道:“嘿!我搶到最後一個加座!”作為中文系的學生,他特意在前排折疊椅坐下,掏出的速寫本裡已經提前畫好了課堂筆記的框架,鉛筆線條間還零星點綴着幾行中文批注。

海天将工筆畫軸輕輕倚在牆邊,又仔細檢查了油畫布的固定裝置。他的動作引得前排學生紛紛探頭張望。當看清他的模樣時,階梯教室裡的私語聲突然帶了幾分微妙的起伏。兩個紮着絲巾的姑娘悄悄摘下貝雷帽,将重新打理過的卷發側垂在肩頭;幾個女學生交頭接耳,鉛筆尖無意識地在詩集扉頁劃出淩亂的線條。有女生似乎用用法語輕呼了一句什麼,海天聽到後,轉身露出溫潤得體的笑容。原本因等待略顯沉悶的教室忽然泛起細碎的騷動,幾個姑娘慌忙低頭翻找筆記本,卻把鉛筆碰落在地。海天走過去,禮貌地幫她把鉛筆拾起,垂落的額發下,那雙眼睛正漫過塞納河般的粼粼星光。那個女生接過鉛筆,绯色漣漪瞬間漫過雙頰,像是蒙馬特高地暮色裡暈染的晚霞

“快看他的眼睛!”有學生竟用漢語喊出聲來,“像把阿爾卑斯的雪光揉進了水墨裡。”不少女學生悄悄調整座位角度,試圖看清海天腕間肌肉随動作起伏的線條。前排幾位姑娘交換的眼神裡,已然盛着比課堂更熾熱的好奇,惹的坐在貴賓席上的婉清攥着手帕的手指又不自覺地收緊了幾分。

我站在講台側方,望着台下攢動的人頭。這些未來或将成為外交官、學者的年輕人,此刻眼中閃爍着對東方文化的熱切。婉清緊緊攥着手帕,目光依然在海天和前排女生之間來回遊移。壁爐裡的木柴突然爆開脆響,驚得窗邊的鴿子撲棱棱飛起,也讓全場沸騰的期待愈發濃烈。當座鐘敲響三下,皮埃爾主任擡手示意安靜,翡翠扳指撞在黑闆邊框發出清越聲響,這堂承載着無數期待的第一節課,終于在塞納河畔拉開帷幕。

皮埃爾主任拿起話筒,銀灰色的眉毛揚起優雅的弧度,用帶着獨特卷舌音的中文緩緩開口:“今天,我們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有幸迎來兩位來自東方的貴客。這位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蘇文教授——未來半年,他将作為客座教授,為我們深度解讀中國山水詩的意境之美。”他特意頓了頓,鏡片後的目光掃過逐漸挺直脊背的聽衆,“蘇教授深耕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文學研究逾三十年,出版《六朝詩學的時空建構》《盛唐山水詩的意境解碼》等十九部學術專著,其中六部被譯為英、法、德等七種語言,在國際漢學界引發持續讨論。他發表于《文學遺産》《哈佛亞洲研究學報》等頂尖期刊的近百篇論文,更是多次重塑學術研究範式。”

階梯教室瞬間響起潮水般的掌聲,前排戴着圓框眼鏡的老學者們紛紛摘下眼鏡擦拭,後排學生則伸長脖子望向講台。我微微颔首緻意,深藍色西裝上的青金石袖扣在黃銅吊燈下泛着幽光,耳畔傳來此起彼伏的“Chinois extraordinaire(非凡的中國人)”。

“而站在蘇教授身旁的章海天先生,”皮埃爾擡手示意安靜,“這位北大中文系大三學生,以翻譯兼助理的身份随教授前來。他雖年僅二十,卻已在《文學評論》《Comparative Literature》等核心期刊發表十二篇論文,更在各大報紙雜志發表數百篇作品,其散文集《海天寄語》即将在巴黎推出法語譯本。”

皮埃爾主任話音未落,海天已從講台側逆光邁步上前。站在講台中央的我,清晰感受到階梯教室裡驟然凝滞的空氣——前排戴着圓框眼鏡的老學者們手中鋼筆懸在半空,使館文化參贊剛要落筆的文件夾“咔嗒”合上,金屬扣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後排傳來細密的騷動,像春蠶啃食桑葉般窸窣。幾個男生下意識挺直脊背,匆忙撫平歪斜的衣領;角落裡的姑娘們交頭接耳,發梢随着動作輕顫。突然,一聲“啪嗒”脆響刺破寂靜,不知又是誰的鉛筆滾落在木質地闆上,骨碌碌地從台階上滾下,引得衆人目光追随着那道黑色弧線。階梯教室兩側過道,站着的旁聽生們紛紛踮腳,前排亞瑟激動地揮舞手臂,卻被身旁同學狠狠拽住衣角,動作僵在半空。

海天逆光而立,藏青色領帶随着呼吸輕輕晃動。他開口緻謝的瞬間,潮水般的騷動瞬間漫過整個教室。我雖聽不懂法語,卻能從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急促的翻書聲,以及前排姑娘們愈發绯紅的臉頰、後排女生慌亂别到耳後的發絲裡,讀懂這場騷動的根源。貴賓席上,婉清猛地坐直身子,手中的手帕被揉成皺巴巴的一團,我隔着人群都能想象她此刻警惕的眼神——那副模樣,和二十多年前在北大盯着往竹吟居門縫裡塞情書的女生時如出一轍。

待海天緻辭完畢,皮埃爾主任擡手輕推翡翠扳指,鏡片後的目光閃過一絲狡黠:“看來章先生的登場,比我預想的還要精彩。”這句話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帶着羞澀的哄笑,原本躁動的教室瞬間沸騰,連壁爐裡的木柴都噼啪作響,似在應和這場熱烈的開場。我望着台下攢動的人頭,看着那些年輕的面孔因一個身影泛起的漣漪,忽然意識到,海天帶來的這場“騷亂”,或許正是文化碰撞最鮮活的注腳。

在騷動的餘波中,我緩步走到講台中央,黃銅吊燈的暖光将我的影子拉得修長,落在寫滿中法雙語祝福的“山河圖”便簽牆上。我輕輕撫過講台邊緣磨損的木紋,指尖傳來歲月沉澱的觸感,這一刻,那些籌備課程時的日夜思索、與海天反複推敲的教學細節,都在心底悄然翻湧。

我輕咳一聲,待階梯教室徹底安靜下來,方才開口:“同學們,在巴黎的寒風中,大家對中國山水詩的熱情,恰似塞納河從未停歇的浪花。法國詩人蘭波說‘我願成為任何人’,而中國詩人則在山水間尋找‘物我兩忘’。這看似迥異的表達,實則都指向人類對精神家園的永恒追尋。就像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的妙句,短短五字,為何能讓千年後的我們依然心潮澎湃?”

前排戴着貝雷帽的女生突然舉手,用帶着卷舌音的中文提問:“蘇教授,這種‘意境’是否像普魯斯特的‘瑪德萊娜蛋糕’,是記憶與情感的偶然觸發?”她的問題引發一陣低聲議論。

“這是個絕妙的類比!”我笑着點頭,目光掃過亞瑟興奮揮舞的手臂,“但中國山水詩的意境,不僅是個人記憶的回響,更是人與自然的深度對話。”我悄然向海天使了個眼色,他心領神會地拿起粉筆,與黑闆碰撞出清脆的“沙沙”聲。很快,灰白色的粉筆勾勒出粗犷的山石輪廓,側鋒掃過時,嶙峋的岩壁肌理便在黑闆上層層堆疊。他旋即換用赭色粉筆,寥寥幾筆皴擦,暮色中的山體立刻有了蒼勁的質感。當白色粉筆尖輕輕點落,雲霧自山腰漫卷開來,朦胧的筆觸間,一位老者拄杖而立的剪影若隐若現。海天手腕靈活翻轉,湖藍與淺綠粉筆在山坳處交錯塗抹,蜿蜒的溪流便帶着粼粼波光,從畫面深處潺潺流淌而出。粉筆灰簌簌落在他肩頭,卻絲毫未影響那行雲流水般的運筆。

整個創作過程不過一分鐘,黑闆上卻已呈現出一幅氣韻生動的山水圖景。階梯教室裡先是陷入短暫的寂靜,緊接着響起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前排那個提問的女生情不自禁地捂住嘴,貝雷帽歪到一邊也渾然不覺;亞瑟激動得漲紅了臉,鉛筆在速寫本上飛速記錄;貴賓席上戴着圓框眼鏡的老學者微微前傾身體,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膝頭的筆記本,渾濁的目光裡泛起孩童般的驚歎。

“這便是中國詩人與天地對話的瞬間。”我望着黑闆上粉筆勾勒的山水,聲音裡帶着難以掩飾的自豪,“當王維寫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他不是在記錄風景,而是将自己的生命哲學融入流動的溪水與翻卷的雲層。”

我擡手輕觸黑闆上蜿蜒的溪流線條,粉筆灰在指尖簌簌飄落:“諸位請看,這溪流看似随意勾勒,卻暗含‘順勢而下’的東方智慧。中國詩人筆下的山水從不是冰冷的風景,而是與自我血脈相連的生命共同體。”我轉身時,瞥見貴賓席上的皮埃爾主任正微微眯眼,翡翠扳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文件夾邊緣。

“所謂‘天人合一’,并非簡單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我拾起一支白色粉筆,在老者剪影周圍虛點出星芒般的光斑,“當王維獨坐雲起處,他的呼吸與山風同頻,心跳與溪流共振。這種境界裡,‘我’不再是旁觀者,而是成為天地運轉的一個音節、山水長卷的一抹墨痕。”

後排突然傳來紙張翻動聲,多語言處理專業的學生們舉起聯名提案裡的繪畫草稿對照觀察。我注意到海天已悄然退至講台側,西裝袖口沾着淡藍色粉筆屑,卻仍專注聆聽。“就像這幅即興之作,”我指着黑闆上雲霧與山石交融的邊界,“章海天同學刻意模糊了人與景的輪廓——這正是‘天人合一’的視覺隐喻。”

階梯教室的黃銅吊燈突然滋滋輕響,光暈在粉筆繪制的山水間搖晃。前排幾個學生不自覺湊近,鼻尖幾乎要觸到黑闆。“教授,這種‘無我之境’,是否與法國印象派捕捉瞬間光影異曲同工?”提問的男生胸前别着梵高博物館的徽章,眼中閃爍着跨文化思考的火花。

“問得好!”我重重鼓掌,“印象派追逐光線的流動,而中國詩人更在意‘氣’的流轉。但本質上,都是人類試圖用藝術搭建通向永恒的橋梁。”

當“氣”字裹挾着水墨韻味落進教室,空氣裡驟然泛起細微的震顫。前排學生們像被無形絲線牽動的提線木偶,齊刷刷挺直脊背,那位别着梵高徽章的男生第二次舉起手,灰藍色瞳孔裡浮動着霧霭般的困惑:“蘇教授,‘氣’究竟是塞納河畔拂動垂柳的風,還是蒙馬特高地教堂尖頂的禱告?”他的提問引發一陣低聲議論,像春蠶啃食桑葉般窸窣,連皮埃爾主任摩挲翡翠扳指的動作都停了一瞬。

我握緊粉筆,在黑闆上揮毫寫下鬥大的“氣”字,試圖用“陰陽調和”“氣韻生動”等概念拆解:“它是貫穿萬物的生命力,是詩歌中流動的節奏,也是畫家筆下未言明的留白……”然而學生們蹙起的眉峰如同阿爾卑斯的雪山,我的解釋撞上去,隻留下幾縷消散的雲霧。

死寂如潮水漫過教室的刹那,海天從黃銅吊燈投下的陰影裡走出,西裝袖口的粉筆灰在燈光下泛着微光。他微微颔首,聲音清朗如塞納河的晨鐘:“蘇教授,請允許我用他們熟悉的語言,搭建一座理解的橋梁。”得到默許後,他旋身拾起白粉筆,手腕靈動一轉,黑闆上綻放出螺旋狀的氣流圖騰。

一串珠落玉盤的法語傾瀉而出,我雖不解其意,卻見前排女生的貝雷帽随着頻頻點頭輕晃,亞瑟興奮地在速寫本上劃出驚歎号,婉清倚着貴賓席扶手,眼角笑紋裡盛滿驕傲,皮埃爾主任的翡翠扳指重新開始轉動,在燈光下劃出碧色的圓。

“柏格森筆下的‘綿延’是流動的時間,而中國的‘氣’是凝固的永恒。”海天忽然切換成漢語,深邃的眼眸望向提問的男生,“您胸前的梵高星空,那些旋轉的筆觸何嘗不是燃燒的‘氣’?當星夜在畫布上翻湧,就如同謝靈運詩中‘雲日相輝映’的磅礴,都是人類對永恒生命力的詩意捕捉。”

後排猛然站起個金發姑娘,她蹩腳的中文混着激動的顫音:“就像勃艮第葡萄酒裡的‘terroir’(風土)!看不見,卻讓每一口都飽含土地的靈魂!”雷鳴般的掌聲瞬間淹沒教室,海天的目光穿過浮動的聲浪與我交彙,我看見他藏青色領帶随着呼吸輕輕起伏,那上面沾着的粉筆灰,此刻竟像綴滿星辰。他優雅地欠身鞠躬,後退時悄然隐入陰影,隻留下黑闆上那個“氣”字,在吊燈下氤氲出溫潤的光。

接下來的課程,猶如一場穿越時空的山水行旅,每一次解讀都在中法文化的碰撞中煥發新生。我漸漸覺得自己的講解如同一支毛筆,蘸着千年的詩意在黑闆上勾勒山水輪廓。從“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的清寂,到“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雄渾,字句間流淌的東方意境,漸漸讓原本陌生的面孔染上沉醉的神色。前排姑娘不自覺托腮凝視黑闆,後排男生頻頻在筆記本上疾書,連貴賓席的漢學家都摘下眼鏡,擦拭鏡片後又湊近幾分——他們正屏息穿越語言的屏障,試圖觸摸中國山水詩中那片悠遠的精神天地。

然而,當我講到“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裡物我交融的孤寂意象時,不少學生的眉頭又泛起困惑。那些浸潤着東方哲思的隐喻,如同隔着毛玻璃般朦胧。海天立刻從講台側方緩步而出,藏青色西裝上還沾着先前闆書的粉筆灰,卻無礙他目光裡流淌的從容。他用法語将杜甫筆下“永夜月同孤”中那輪在漫長黑夜獨自高懸、飽含孤寂的月亮,與波德萊爾《月亮的哀愁》中“她做夢,夢到詩人在贊美她,用他的心靈深處最珍貴的東西”裡孤獨徘徊、渴望被理解的月亮相類比,緩緩說道:“就像波德萊爾筆下的月亮,在夜空中尋覓着愛與陪伴,卻始終帶着無法言說的哀愁;杜甫詩中的孤月,同樣是詩人孤獨靈魂的投射。”他稍作停頓,推了推滑落的眼鏡,繼續闡釋:“從存在主義視角看,這是個體在廣袤天地間,直面自我孤獨的深刻寫照。而東方哲學中,《周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杜甫在孤月意象裡,也蘊含着對精神自足、堅守内心世界的追求。月亮雖孤,卻自有其光華,正如人在孤獨中,亦能實現精神的豐盈與升華。”當學生們恍然點頭,他微微颔首緻意,輕輕地退回原位,仿佛從未打破課堂的韻律。而當“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宏大氣象引發讨論,有學生對“垂”“湧”二字的煉字之妙面露不解。海天再次适時登場,以莫奈《印象·日出》中躍動的光影為喻,将動詞帶來的動态張力拆解成法語裡的具象畫面,又援引《文心雕龍》“情以物遷,辭以情發”的理論,把杜甫筆下的天地情懷細細鋪展。待困惑化作恍然大悟的輕笑,他便悄然隐入黃銅吊燈的光暈中,将講台的聚光燈重新交還于我。

這樣的默契如同水墨在宣紙上自然暈染。每當我的講解在文化隔閡處稍作停頓,海天便以翻譯者的謙遜、闡釋者的專業,在中法兩種思維間架起橋梁。而他始終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喧賓奪主,又讓中國山水詩的意境如春水般漫過語言的堤壩,浸潤每個求知的角落。貴賓席上,皮埃爾主任的翡翠扳指随着講解節奏輕叩桌面,似在為這場學術二重奏打拍;講台下學生們眼中的好奇,也早已化作對東方美學更深的向往。

終于,當“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渾意境在教室中鋪展,後排多語言處理專業的學生突然舉手,眼中閃爍着探尋的光芒:“教授,這種幾何構圖的極緻美感,是否與達芬奇的黃金分割存在共通密碼?”

“這個問題恰好引出我們的關鍵——東西方美學如何在自然中尋得共鳴。”我一邊笑着回應,一邊向海天遞去默契的眼神。海天沉穩地走向講台角落的兩台實物投影儀,打開按鈕。設備發出嗡鳴,雪白光束瞬間照亮兩側幕布。他先将裝裱精美的工筆畫軸緩緩展開,置于左側投影儀玻璃面闆上。随着畫軸舒展,“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靜谧圖景被放大數十倍投射在幕布上。緊接着,他移步右側畫架,小心翼翼揭開覆蓋油畫的防塵布,尚未幹透的油彩在光束下泛着濕潤光澤。刮刀堆砌的厚重松林與薄塗暈染的溪流,在右側幕布上以濃烈的色彩重構詩意,粗犷筆觸與細膩光影形成強烈碰撞。

教室瞬間陷入屏息的寂靜,唯有投影儀輕微的運轉聲與壁爐柴火的爆裂聲交錯。不知誰率先發出一聲用法語的驚歎“Merci!(天哪!)”,打破了凝滞的空氣。前排學生紛紛起身靠近幕布,後排站在椅子上的學生踮腳張望,此起彼伏的抽氣聲與議論聲如潮水漫過教室。皮埃爾主任的翡翠扳指重重叩擊桌角,眼中滿是激賞;使館文化參贊快速記錄的鋼筆突然停頓,筆尖懸在紙面顫抖;幾個多語言處理專業的學生甚至掏出速寫本,試圖捕捉這震撼的視覺沖擊。

“請看這兩幅截然不同的诠釋。”我擡手示意,将學生們的注意力引回黑闆,“工筆的細膩如同中國詩人的含蓄,以線條與留白訴說意境;而油畫的濃烈恰似西方藝術家的奔放,用色彩與肌理傳遞情感。”我轉身在黑闆上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粉筆灰簌簌飄落,“就像王維筆下的塞外奇觀,若用工筆描繪,或許會側重孤煙與落日的輪廓韻律;若以油畫呈現,則可能強化大漠的蒼茫質感與光影的戲劇性——但無論何種形式,都是人類對天地大美最真摯的回應。”

海天适時補充道:“正如法國詩人蘭波追逐遠方的意象,中國詩人在山水間尋找精神的歸處,當我們放下文化的隔閡,便能聽見不同文明在自然面前發出的同頻震顫。”

“那麼,章海天先生,”那個别着梵高徽章的男生第三次舉起手,眼中閃爍着熾熱的期待,“您能用不同的繪畫技法,現場給我們展現一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意境嗎?”他的話音剛落,階梯教室裡頓時響起一陣騷動,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海天,目光中滿是好奇與渴望。

海天垂眸思索片刻,擡起頭時目光沉靜如深潭,他輕輕按住畫架上未展開的宣紙,聲音清朗而富有韻律:“同學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短短十字,王維用筆墨勾勒出天地蒼茫。但正如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藝術的魅力本就在于其開放性——詩人以文字為舟,載着個人心境與時代哲思抵達意境彼岸;而畫家、讀者皆是渡客,有人看見孤煙刺破蒼穹的抗争,有人讀懂長河奔湧的永恒,有人在渾圓落日裡觸摸宇宙的秩序。”

他頓了頓,指尖劃過油畫刀與毛筆交錯的畫案:“同樣,不同技法如同各異的語言,工筆的細描、油畫的堆砌,都隻是創作者拆解詩意的密碼。就像莫奈用睡蓮诠釋光影,徐渭以潑墨宣洩狂放,技法的差異本質是精神世界的折射。若此刻以耗時漫長的工筆與油畫創作,反而會困在技法的繭房裡。”海天拿起一旁的狼毫與水彩筆,“所以我想用中國寫意畫的‘逸筆草草’,與西方水彩的透明暈染,在紙上展開這場對話——前者以簡練筆觸直指神韻,後者借水色交融捕捉瞬間,或許能讓大家更直觀感受‘意’如何突破技法的邊界。”

他又把身體轉向我,微微欠身:“在我創作過程中,蘇教授會繼續帶大家遨遊詩境。待筆墨落定,還望各位以各自心中的标尺,丈量這幅即興之作與王維詩境的距離。”

皮埃爾主任眼中泛起興奮的光芒,翡翠扳指叩擊講台發出清脆聲響:“章先生,請移步實物投影儀!我們的設備能實時放大千倍筆墨細節,将您的創作過程如同塞納河的漣漪般,層層鋪展在整個教室!”他揮動手臂示意工作人員調整投影角度,實木畫案在地闆上拖出低沉的回響,當宣紙被穩穩置于光束中央時,階梯教室響起此起彼伏的相機快門聲——學生們已迫不及待記錄這場文化碰撞的現場。

生宣紙在左側投影儀下徐徐展開,如同鋪陳在巴黎的黃土地。海天取過狼毫在赭石顔料中飽蘸,筆尖懸停時,教室寂靜得能聽見壁爐柴火爆裂的輕響。第一筆斜劈而下,枯墨在紙面皴擦出砂礫質感,他手腕翻轉如飛,濃墨勾勒出起伏的沙丘輪廓,又以淡墨暈染出暮色中若隐若現的地平線。當蘸滿花青的筆鋒輕點紙面,寥寥幾筆便勾勒出長河蜿蜒的身姿,最後用焦墨中鋒寫出孤煙,那線條細若遊絲卻筆直沖天,恰似天地間永不彎折的脊梁。

我拿起粉筆,剛要繼續解讀“氣象混沌,難以句摘”的盛唐美學,原本全神貫注記錄筆記的沙沙聲,不知何時被此起彼伏的吸氣聲與壓抑的驚歎取代。轉頭望去,隻見海天的狼毫在生宣上遊走如飛,赭石色的墨浪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漫過左側投影幕布——那些看似随意的皴擦筆觸,竟在宣紙上凝結成呼嘯的沙暴。

“同學們請看。”我不自覺放輕了聲音,粉筆在黑闆上劃出蜿蜒的弧線,“海天此刻用的‘枯筆皴擦’,恰似王維詩中的頓挫。孤煙為何‘直’?因為大漠的風是凝固的,這一筆筆幹澀的線條,便是被永恒定格的荒蕪。”前排那個總愛提問的貝雷帽女生,此刻已将下巴抵在講台上,眼鏡幾乎要貼上幕布,她身後的亞瑟正瘋狂用鉛筆在速寫本上複刻每一個運筆軌迹。

右側的水彩紙突然洇開大片钴藍,海天握着扁刷的手腕劇烈抖動,顔料飛濺在畫案邊緣,如同被驚起的星河。我喉頭發緊,指着他快速暈染的天穹:“這種濕畫法制造的朦胧邊界,與中國水墨的‘計白當黑’異曲同工。看,落日不是圓的——”我的聲音被此起彼伏的吸氣聲淹沒,隻見海天将沾滿朱紅的筆尖狠狠戳向紙面,“是燃燒的。”

當海天用細筆蘸取深紫顔料,以枯筆技法在濕潤的底色上拖拽出蜿蜒線條時,整個教室屏住了呼吸。那些斷斷續續的筆觸,在水色交融的背景裡時隐時現,宛如長河在暮色中閃爍的粼光。我摸到西裝口袋裡微微發潮的手帕,卻忘記擦拭額角的細汗:“這顫抖的筆觸,像不像梵高在《星月夜》裡旋轉的星雲?但請注意,中國畫家的‘寫’與西方畫家的‘繪’,本質都是——”我的目光越過重重人頭,與海天投來的視線在空中相撞,他筆下的孤煙恰好筆直刺破大漠,“用生命丈量天地的刻度。”

貴賓席傳來翡翠扳指急促的叩擊聲,皮埃爾主任站起身時帶翻了手邊的筆記本。我看見婉清攥着的手帕已皺成一團,卻不是因為緊張——她眼角的笑紋裡,盛着比塞納河還要明亮的驕傲。後排多語言處理專業的學生突然舉起手繪的對比圖,水彩紙上未幹的顔料蹭花了漢字批注,卻無損他們眼中燃燒的光芒:“教授!我懂了!意境是流動的棱鏡,每個觀者都在折射不同的光!”

話音剛落,教室裡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這掌聲如塞納河奔湧的浪濤,席卷整個階梯教室,震得黃銅吊燈都微微發顫。皮埃爾主任漲紅着臉,翡翠扳指幾乎要敲碎講台,他扯着嗓子用法語高呼:“這是我三十年教學生涯裡,見過最震撼的文化對話!”婉清早已按捺不住,蹭地從貴賓席站起來,全然不顧優雅形象,扯着嗓子用京腔喊道:“好小子!真給咱中國人長臉!”

後排學生們潮水般湧上講台,那個總愛提問的貝雷帽女生舉着被水彩顔料染花的筆記本,結結巴巴地用中文說:“章先生,您的畫……讓我聽見了王維的心跳!”别着梵高徽章的男生更是直接将速寫本攤開,上面密密麻麻的筆記旁,歪歪扭扭地寫着新靈感:“水墨的‘氣’與水彩的‘光’,是東西方靈魂的對視!”亞瑟激動得滿臉通紅,一把摟住海天肩膀,用京腔嚷嚷着要組個“詩畫俱樂部”。

我望着兩幅在投影儀下熠熠生輝的畫作——生宣上的孤煙仍似要沖破紙面,水彩紙上的落日仿佛還在散發滾燙的溫度。這截然不同的藝術語言,此刻卻在巴黎的教室裡奏響了和諧的樂章。貴賓席上,使館文化參贊快速記錄着,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幾位漢學教授摘下眼鏡擦拭,渾濁的眼中閃着淚光。

“各位!”我擡手示意,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今天,我們不僅見證了藝術技法的碰撞,更觸摸到了人類對美的共同追尋。無論是中國的寫意精神,還是西方的光影探索,都在告訴我們——”我看向海天,他正被熱情的學生們團團圍住,藏青色西裝上沾着墨漬與水彩顔料,卻笑得比塞納河畔的朝陽還要燦爛,“文化的隔閡從不是高牆,而是等待我們共同描繪的空白畫卷。”

掌聲再度響起時,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時已漫進教室。聖母院的鐘聲悠悠傳來,與畫案上未幹的水墨、水彩氣息交織在一起。我知道,這堂在巴黎展開的第一節課,早已超越了課堂的界限,在每個年輕的心靈裡,種下了文化交融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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