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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番外:蘇文(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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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行李箱滾輪碾過石闆路的聲響驚醒了庭院裡沉睡的晨霧。婉清把最後一包香樟木片塞進箱子縫隙,仰頭看着寒氣在竹吟居的灰瓦上凝成的薄霜,自言自語地說:“也不知巴黎的冬天,能不能找到合口的臘八蒜。”

“沒現成的就自己動手。”海天拎起最大最沉的行李箱,笑着對母親說,“聽亞瑟說,在巴黎,醬油不好買,醋和蒜卻很好買。咱們到了就泡上一壇,就算春節趕不及,也夠解半年鄉愁。”

“海天說得有道理。”我鎖好最後一扇門,轉頭拍拍婉清的肩膀,“這趟出國總算不用擔心挨餓了。有你和海天在,米其林三星的煙火氣也比不過咱們竈台的熱乎勁兒。”

吳女士派來的專車早就等在鏡春路上。楚江吟斜倚着車身,藏青色圍巾在寒風裡揚起一角。見我們出門,他利落地拉開後備箱,動作熟稔地将行李碼放整齊:“蘇老師,師母,海天,我跟車送你們去機場。”他說話時呵出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細小的冰晶,卻掩不住眼底跳動的光。

車子緩緩啟動,載着我們向機場駛去。車窗外,熟悉的街道、樹木、建築一一掠過,仿佛在與我們作最後的道别。楚江吟指着車窗外掠過的胡同,忽然笑道:“上個月我和海天還在這兒找過老北京爆肚,結果誤打誤撞進了家鹵煮店……”話音未落,他便噤了聲,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車廂裡隻剩下輪胎碾過霜雪的沙沙聲。

九點鐘,我們準時抵達機場。楚江吟全程穿梭在人群中,時而彎腰幫我們核對出關表上的英文信息,時而小跑着将超重的行李重新分裝。直到走到邊檢站,他才行下腳步,低頭沉默片刻,突然從口袋裡掏出個油紙包。還帶着體溫的驢打滾裹着黃豆粉,在寒風中飄出甜香:“今早五點去護國寺排的隊,還熱乎。”話音未落,他突然用力抱住海天,喉結在圍巾下劇烈滾動:“到了巴黎别忘了給我來信。”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你那盆寶貝茉莉我會好好照顧的。”

“澆水也别太勤,半個月一次就夠。”海天也用力回抱着他,低沉的聲音有些發顫,“給你寄香榭麗謝大道的梧桐葉時,你也想着把竹吟居飄落的第一朵海棠花給我們寄來。”

楚江吟慢慢松開海天的身體,又同我和婉清握手告别:“蘇老師,師母,一路順風!我會守好竹吟居,等你們平安歸來!”

婉清的眼眶瞬間泛紅,拉着楚江吟的手反複叮囑:“天冷記得加衣,别總熬夜,要按時吃飯……”我拍着他肩膀的手掌遲遲不願放下,喉嚨裡堵着的話最終化作一句:“竹吟居的鑰匙,還得勞你多照看。”

邊檢通道蜿蜒如長蛇,好在我和海天都有經驗,婉清雖是第一次出國,但平日裡聽我們念叨得多了,倒也鎮定自若,有條不紊地完成每一項手續。當第三次排隊通過邊檢,電子屏上“巴黎戴高樂機場”的字樣在頭頂亮起時,我們透過玻璃回望,楚江吟仍站在原地,舉起的右手遲遲不肯放下。他的身影漸漸被潮水般的人群淹沒,唯有那條藏青色圍巾,像枚固執的書簽,夾在我們與故土告别的這一頁。

十一點整,引擎的轟鳴聲撕開雲層的刹那,海天拆開油紙包,驢打滾雪白的糯米皮上還沾着細碎的熟黃豆粉。舷窗外,雲海翻湧如浪,與竹吟居廚房裡氤氲的煙火氣漸漸重疊。楚江吟幫我們打包行李時微微佝偻的背影,随着飛機沖上雲霄的震顫,在記憶裡凝成一幀永不褪色的剪影。

十一個小時的航程裡,我們仿佛在時光長河中逆流而上。舷窗外的日光始終懸在中天,不肯西斜。巴黎比北京晚七個鐘頭,表盤上的指針走得比太陽更慢,讓人恍惚間生出追趕光陰的錯覺。

婉清将臉貼在舷窗上,五十多歲的眼角笑出細密的紋路。這是她執教北大西語系二十餘載,頭一回真正踏上自己日日在課堂上描繪的國度。她輕輕摩挲着印着法航标志的塑料杯,忽而轉頭對我說:“原來雲層之上的天空是這樣的藍,像極了《小王子》裡畫的B612星球。”說着又探身去看機翼劃破雲層的痕迹,活像個初見世面的孩童。我笑着将毛毯往她肩頭掖了掖,任她舉着相機反複拍攝窗外的雲團,快門聲清脆如銀鈴。

海天一邊配合母親辨認航餐菜單上的法文,一邊将溫水杯塞進她手裡:“媽,您嘗嘗這法棍,和您書裡寫的一個味兒不?”他從挎包裡掏出把折疊梳子,動作輕柔地梳理婉清被空調風吹散的發絲,又把暈機藥碾碎拌進蜂蜜水裡。當婉清舉着免稅單興奮地指着香水樣品時,海天早已掏出計算器,認真核對着法郎與人民币的彙率,陽光透過舷窗,在他鼻梁上鍍了層溫暖的光。

巴黎時間下午三點,舷窗外的鐵塔尖刺破雲層,飛機的輪胎終于吻上戴高樂機場的跑道。婉清攥着護照的指尖微微發白,卻把燙金封皮摩挲得溫熱——這門自牙牙學語時就浸潤在生活裡的語言,在五十多年後終于找到了回響的土地。

邊檢櫃台前,藏藍色制服的官員掃過她的簽證,一連串急促的法語像機關槍般掃射過來。我攥緊英文申報單,看着婉清輕理絲巾的手指穩如磐石。她啟唇時,帶着韻律的音節自然流淌,連一旁整理入境卡的海天都不自覺停下動作,眼底浮起笑意。

海關官員原本緊繃的下颌突然松緩,濃眉高高挑起,用法語嘟囔了句什麼。海天唇角上揚,湊近我耳畔說:“他在問媽是不是第一次來法國,還說媽的法語比巴黎本地人還标準。”我望着婉清從容解釋托運茶葉的側影,恍惚間又看到了那個在書房踮腳夠法語詞典的小姑娘,耳邊回蕩起兒時在她家中留聲機裡聽到的法語童謠。

官員的鋼筆在文件上劃出流暢的弧線,末了竟主動用生澀的英語補充:“祝你們在巴黎有段美妙時光。”海天熟稔地将行李推過安檢帶,與海關人員笑談着天氣,仿佛隻是從西城回海澱的尋常歸途。而我站在兩人中間,雖聽不懂那些婉轉的法語,卻在官員舒展的眉眼裡、海天輕快的應答中,讀懂了婉清與生俱來的語言天賦,此刻正化作叩響異國大門的清脆聲響。

終于,在一番忙碌後,我們拖着行李輾轉來到候機大廳。遠遠望去,亞瑟那張紅撲撲的面孔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他身旁那個五十出頭的灰發男人裹着羊絨大衣,一雙和亞瑟一樣的碧綠的眼睛在頂燈下泛着柔光。亞瑟一瞥見我們,像被香榭麗舍大道的寒風裹挾似的,立刻把寫着“蘇”字的硬紙闆抛向空中,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來。他張開雙臂,帶着法蘭西人特有的誇張熱情,将海天整個人箍進懷裡,一邊用力拍打着他的後背,一邊用京腔十足的漢語嚷道:“我的老天爺!這半年我脖子都快望成埃菲爾鐵塔了!快讓我瞧瞧,是不是想我想得瘦成盧浮宮的雕塑了?” 還沒等海天回話,他又猛地推開人,雙手捧着海天的臉左右端詳,如未名湖湖水般碧綠的眼眸裡滿是笑意:“啧啧,還是這麼帥!巴黎的姑娘們要是見了你,保準得為你把巴黎聖母院房頂的雪都燒化咯!說好了,明兒可得陪我去左岸咖啡館,讓你這東方美男子好好驚豔一下那幫文藝青年!”

海天被亞瑟抱得直往後仰,好不容易站穩腳跟,伸手戳了戳對方胸口,挑眉笑道:“行啊你!離開中國半年,這京片子咬得比二鍋頭還地道!”他眼睛一轉,故意湊近壓低聲音,帶着幾分促狹,“老實交代,是不是交了個北京女朋友?不然這股子胡同味道,難不成是塞納河泡出來的?”說着,還沖亞瑟擠眉弄眼,嘴角挂着揶揄的笑。

亞瑟瞬間漲紅了臉,一把推開海天的肩膀,毛茸茸的眉毛擰成麻花,未名湖水般碧綠的眼睛瞪得溜圓:“少拿我打趣!巴黎的華人區小得可憐,路上碰見個說中文的,都得跟見着親人似的,上哪兒找什麼北京姑娘?”他雙手誇張地比劃着,耳尖的紅暈漫到眼角,眼底漾起又羞又急的水光,“你走之前不是千叮咛萬囑咐,學漢語就得‘眼一閉、嘴一勤’?我現在連夢裡都在念叨‘吃了嗎您’!要不是買地鐵票實在沒法子,我連Bonjour都快不會說了!再胡說八道,當心我把你丢到塞納河裡喂鴨子!”

我趕忙上前,一手搭上兩人肩膀将他們分開,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得了吧,你們倆再拌嘴,候機廳的法國人都要跟着學說京片子了!”我朝海天努努嘴,故意搖頭歎氣:“瞧瞧,人家亞瑟離了北京城反倒練出個‘老炮兒’腔調。而你這個在竹吟居裡住了兩年多的南方娃,到現在連個兒化音都咬不準,這可真叫人笑話!”

話音未落,我轉向亞瑟身旁始終含笑的男人。他約莫五十出頭,鬓角已染霜白,裹着羊絨大衣的身形透着儒雅,唯有一雙未名湖水般碧綠的眼睛與亞瑟如出一轍,此刻正含着笑意打量我們。我擡手虛引,沖亞瑟笑道:“這位風度翩翩的先生,想必就是你總念叨的父親吧?還不快給我們引薦引薦,别讓老人家站在這兒吹‘國際冷風’呀!”

沒等亞瑟反應過來,這位鬓角微霜的先生已邁着優雅的步伐迎上前來,碧綠的眼睛盛滿笑意,一口帶着獨特法式腔調的漢語流利得驚人:“指望這小子介紹,黃花菜都涼透啦!”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帶着常年握筆的薄繭,“蘇文教授,久仰大名!我是亞瑟的父親,盧卡斯·杜蒙,歡迎來到巴黎!”

話音未落,他已轉向婉清,鬓邊銀發随着颔首的動作輕輕晃動:“這位想必就是優雅的林婉清女士?亞瑟總說師母的法語像波爾多的紅酒般醇厚。”

轉而望向海天的刹那,盧卡斯·杜蒙臉上的笑意驟然凝固,未名湖水般碧綠的眼睛瞬間泛起淚光。還沒等海天反應過來,這位平素舉止優雅的學者猛然上前,雙臂緊緊抱住他顫抖的身軀,聲音哽咽得不成調子:“海天,我的孩子!若不是你在北大槐樹下救下亞瑟,若不是你們一家三天三夜寸步不離地守着他……”他的手掌死死攥住海天的肩膀,羊絨大衣下的身體劇烈起伏,“接到亞瑟的信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夜夜驚醒,總看見他蒼白的臉懸在槐樹枯枝間。每次想到如果晚了一步……”滾燙的淚水順着老人布滿皺紋的臉頰滑落,浸透了海天的衣領。

過了好一會兒,盧卡斯松開懷抱,卻仍緊握着海天的手,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上凸起。他轉向我和婉清,另一隻手顫抖着伸出,仿佛要将我們都攬進懷裡:“從枕頭下的遺書到竹吟居裡的燈火,你們給了我兒子第二次生命!從今往後,你們一家三口,就是杜蒙家血脈相連的親人!”

海天用另一隻手掌的掌心貼着老人後背輕拍安撫,聲音如深潭般沉靜:“盧卡斯先生,别這樣。”他目光誠懇地注視着對方泛紅的眼眶,“那天在宿舍掀開枕頭,看到那封信的瞬間,我根本來不及多想。我們中國人常說人命關天,更何況亞瑟是我的朋友。”

我和婉清對視一眼,眼角也泛起濕潤。婉清快步上前,輕輕搭住盧卡斯的肩膀,聲音溫柔而堅定:“孩子們能相互扶持,是我們最欣慰的事。”說着,她從手包裡抽出一方手帕,遞給情緒激動的盧卡斯,“亞瑟就像我們的另一個孩子,看着他重新振作,我們打心底裡高興。”

我伸手搭住亞瑟的肩膀,輕輕拍了拍:“亞瑟這孩子重情重義,否則也不能陷入那樣的戀愛中無法自拔。那次之後,亞瑟成熟了許多,也成了竹吟居的常客,和海天像親兄弟一般。去年春節知道我們要來巴黎的消息,他就上了心,給你們寫了信。結果,杜蒙老先生連東方語言文化學院裡的老房子都騰出來給我們住了。”我朝盧卡斯伸出手,真誠地笑道:“這份心意,我們全家都記在心裡。要說謝,還得好好謝謝你們一家呢!”

盧卡斯的指尖仍在微微顫抖,他擡手拭去眼角的濕潤,深吸一口氣,卻難掩眼中翻湧的情緒。再度握緊海天的手時,他的目光如同溫熱的琥珀,在我們三人身上一一停留,聲音帶着沙啞的哽咽:“我的父親常說,中國人重情重義,這份镌刻在血脈裡的善良,今日終于在你們一家身上得到印證。若不是你們,我早已失去生命中最珍貴的珍寶。這份恩情,我此生都無法報答。” 忽而,他仰頭大笑,眼角的淚痕在燈光下泛着微光,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走!咱們回家!去看看你們在巴黎的新家!”

他率先邁步,卻又體貼地放緩腳步,側身虛扶着婉清走向停車場。亞瑟早已像陣風般跑向車子,銀色的雪鐵龍在暮色中泛着溫潤的光澤。盧卡斯親手拉開後排車門,待我們坐定,又細心地将羊毛毯輕輕搭在婉清膝頭,方才繞過車身坐進副駕駛座。

車子緩緩駛出戴高樂機場,巴黎的冬雪如細密的珍珠簌簌飄落。路燈将雪粒染成溫暖的金色,灑在婉清專注的側臉上。她緊緊貼着車窗,鼻尖幾乎要觸到冰涼的玻璃,眼中閃爍着孩童般的光芒。車窗外,哥特式尖頂刺破暮色,巴洛克雕花陽台流轉着歲月的韻味。她的手指不自覺地在玻璃上勾勒着建築輪廓,喃喃自語:“和課本上的銅版畫一模一樣……原來聖日耳曼德佩教堂的玫瑰窗,在暮色中竟這般瑰麗。”

盧卡斯從副駕駛座側過身,見婉清盯着街角面包房蒸騰的熱氣出神,微笑着介紹:“這家店自19世紀營業至今,法棍依舊沿用古法石窯烘烤。”話音未落,婉清已輕聲念出櫥窗上的手寫招牌:“‘Le Grenier à Pain’,‘面包谷倉’,1872年創立……”她忽而捂住嘴,眼底泛起羞澀的笑意,“抱歉,備課時總忍不住研究巴黎老字号的故事。”

當車子駛入塞納河畔,盧卡斯剛要開口介紹對岸建築,婉清已先一步開口:“那是奧賽博物館,由舊火車站改建而成,莫奈的睡蓮廳就在二樓北側。”她的聲音微微發顫,指尖輕撫過車窗,“給學生講了無數次印象派的光影,可教科書上的鉛字,終究比不上夕陽給鐘樓鍍上金邊的震撼。”

車子拐進七區狹窄的石闆路,亞瑟突然踩下刹車。婉清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聖日耳曼大道轉角處的莎士比亞書店燈火通明,櫥窗裡陳列着海明威的舊書。“1922年喬伊斯在這裡完成《尤利西斯》……”她的聲音突然哽住,伸手按住胸口,“課堂上讀了二十多年‘如果我不再愛你,巴黎将失去意義’,原來站在這裡,連風裡都飄着詩句。”

海天悄悄握住母親顫抖的手,卻見婉清突然轉頭,淚光閃爍卻笑意燦爛:“當年在圖書館翻閱舊報紙,看到1950年第一批中國留學生走進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我就想——”她深吸一口氣,望向車窗外漸次浮現的學院大門,“今天,我終于能把課本裡的地圖,走成腳下真實的路了。”

我輕聲對海天說:“看到沒有,你媽一碰上法語和西班牙語相關的事物,那知性優雅高貴就全來了。”婉清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又急忙轉頭望向窗外,生怕錯過任何一處風景。盧卡斯望着婉清發亮的眼睛,輕聲讓亞瑟放慢車速。學院的鑄鐵雕花大門緩緩開啟,老梧桐樹枝桠間垂落的冰棱,折射出細碎的光。“蘇教授的辦公室在頂樓,推開窗能俯瞰整個拉丁區。”盧卡斯的聲音滿是敬意,又看向婉清,“學院圖書館收藏着許多民國時期的法語典籍,或許能讓您找到熟悉的印記。”

婉清仰頭望着主樓高聳的廊柱,手指無意識摩挲着車窗邊緣。那些曾在教案裡反複描摹的巴洛克浮雕,此刻正真實地承接着冬日的雪粒。當海天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她忽然輕笑出聲:“從前讀《追憶似水年華》,總想象瑪德琳蛋糕的滋味。”她轉頭看向我,眼中映着學院暖黃的燈光,“現在倒是能天天路過那家最正宗的糕點鋪了。”

車子拐進鋪滿碎石的小徑,暮色中,兩盞嶄新的紅燈籠在鑄鐵門上輕輕搖晃,燙金隸書書寫的“歡迎”二字在光暈中熠熠生輝。婉清猛地抓住海天的手臂,車窗上倒映的燈火與她眼中的驚喜一同躍動——鐵藝欄杆纏繞的藤蔓間垂着鮮紅的中國結,二樓露台懸挂的銅錢挂飾,在寒風中叮咚作響,仿佛奏響跨越萬裡的歡迎曲。

亞瑟突然猛踩刹車,手指前方,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到啦!我爸帶着工人足足刷了三遍桐油,就為了讓你們住得舒心!”大門緩緩推開,兩位銀發老人披着厚實的羊毛披肩,靜靜立在台階之上。那位身形高大的長者,滿臉濃密的胡須已由記憶中的金色褪成銀白,紅潤的臉龐上爬滿歲月的紋路,可眼中那抹如孩童般的靈動與快活,卻分毫未減。身旁的婦人,曾經苗條的身姿如今添了幾分富态,眉眼間暈染着溫和慈祥的笑意。

兩位老人望見我們,即刻邁步走下台階,步伐雖緩,卻難掩急切。高個子長者大步上前,緊緊握住我的手,臉上綻放出調皮的笑容,聲音爽朗如鐘:“蘇教授,可算把你們盼來了!我就是當年那個‘強盜叔叔’大胡子杜蒙!”他笑着朝身旁示意,“這位啊,就是我‘搶’來的寶貝夫人。至于身後那兩位去機場接你們的,便是當年躺在嬰兒車裡的‘小強盜’,還有他的‘小小強盜’兒子!”

诙諧的話語如同一顆歡樂的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陣陣笑聲漣漪。婉清臉頰泛起紅暈,眉眼彎彎:“那時年紀小,說話不知深淺。如今見杜蒙叔叔身體硬朗、精神矍铄,我們打心底裡歡喜。”

老杜蒙聽後,仰頭大笑,笑聲震落了檐角的積雪。他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婉清,細細打量着,目光滿是感慨:“時光飛逝啊!當年四五歲的小娃娃,如今都年過半百了。可這眉眼間的神韻,還真有你們父母當年的風采。想當年,我們跟着林教授夫婦拜訪竹吟居,蘇老先生用正宗碧螺春招待我們,那茶香,至今還萦繞在舌尖。萬萬沒想到,半世紀後,我竟能在故鄉招待故人之子,這可真是天大的緣分!”

老杜蒙的笑聲漸歇,目光突然定格在海天身上。他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笑意化作滾燙的熱流,布滿皺紋的臉龐因激動而微微泛紅。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松開婉清,像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般,輕輕搭在海天的肩頭。

“這一位!”老人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與驚喜,“必定就是你們的兒子,那位救下我孫子性命的北大中文系第一才子——章海天吧!”他轉頭朝亞瑟眨了眨眼,又猛地拍了拍海天的後背,“這小子在信裡可沒少念叨你!,關于你的傳奇故事能說一火車皮,今日一見——”蒼老的手掌沿着海天挺拔的脊背緩緩滑下,又猛地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腰,“好小子!這玉樹臨風的模樣,巴黎那些捧着詩集的姑娘,怕是要為你醉倒在塞納河畔喽!”

“可不是!”杜蒙夫人輕輕握住海天的手,目光中滿是欣賞,笑意從眼角一直漾到眉梢,“瞧瞧這挺拔的身形,既有東方水墨畫裡玉樹臨風的清雅,又透着西方雕塑般剛勁的美感!這輪廓分明的下颌線條,硬朗得如同盧浮宮廊柱的浮雕,镌刻着古典的莊重;可一笑起來,又比普羅旺斯盛夏的陽光更燦爛鮮活。尤其這雙眼睛太奇妙了,像塞納河的粼粼星光墜入西湖的浩渺煙波,盛滿星河的璀璨,流轉的暖意卻能融化阿爾卑斯山巅的積雪。這氣質,簡直是從《論語》竹簡裡走出來的文人,骨子裡卻藏着《神曲》般的浪漫!這般才貌,分明是東西方審美精華的完美融合!”

老杜蒙爽朗的笑聲震落檐角積雪,他一把摟住老伴肩膀,沖蘇文夫婦擠眉弄眼:“依我看呐,你們這次帶兒子來巴黎,等回去時,非得添個金發碧眼的洋媳婦不可!咱們巴黎的姑娘們,平日裡眼界可高得很,可要是見了海天這樣既有東方溫潤底蘊,又具國際視野的才俊,還不跟蜜蜂見了漫山遍野的薰衣草似的,成群結隊地追過來?到時候,挑媳婦可得費番功夫喽!”

老杜蒙的話音剛落,婉清握着羊毛披肩的手指驟然收緊,先前因巴黎最初的美好印象印象泛起的紅暈瞬間褪盡,蒼白的唇瓣微微發顫。她下意識往海天身邊挪了半步,目光中盛滿擔憂,似乎已經看見兒子被金發姑娘牽着手漫步塞納河畔的幻影。

海天卻似青松立雪般沉穩,眉眼間笑意溫和從容。他不着痕迹地将母親微微發涼的手攏進掌心,用拇指輕輕摩挲她手背上的紋路,無聲安撫着那份焦灼。随後,他挺直脊背,黑曜石般深邃明亮的眼眸謙遜地低垂,語調清潤如潺潺溪流:“杜蒙先生謬贊了,巴黎街頭随便一位捧着詩集的姑娘,都浸着盧浮宮千年的藝術氣韻,我這點淺陋學識,不過是協和廣場噴泉濺起的一滴水珠。”他擡起頭時,目光溫和地掃過衆人,“這次來巴黎,本就是想在不同文化的土壤裡紮根生長。若能結識有趣的靈魂,自然是人生幸事,但感情就像勃艮第的紅酒,急不得、催不得,得等歲月慢慢醞釀。”說到這兒,他突然調皮地朝亞瑟揚了揚眉,“倒是亞瑟,這北京話比我還地道。依我看,沒準先給您領個北京姑娘回來,讓您嘗嘗正宗的炸醬面!”

這番話如春風拂面,逗得衆人忍俊不禁。亞瑟漲紅着臉撲過來作勢要打,老杜蒙笑得直拍大腿。婉清緊繃的肩膀也終于放松下來,偷偷朝兒子投去欣慰的目光。

“行了!”盧卡斯先生笑着走過來,拍了拍老杜蒙的肩膀:“爸,媽,行李都安置好了,快帶蘇教授一家看看新家吧!”

老杜蒙立刻來了精神,大步跨上前,布滿皺紋的大手重重拍在我的肩頭:“蘇教授,快随我來!這房子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等到主人了!”他的笑聲裹挾着溫熱的氣息,在冷冽的空氣裡凝成白霧,瞬間驅散了旅途的疲憊。

踏上由潔白大理石鋪就的台階時,我聽見婉清輕輕吸氣的聲音。深褐色的橡木大門上,暗紅的中國結在寒風中輕晃,與門楣上精美的鸢尾花紋雕飾相映成趣。老杜蒙像展示珍寶般轉動銅制門把,吱呀聲中,混合着薰衣草與檀香的暖霧撲面而來——客廳穹頂垂下的巴洛克水晶吊燈,正将光斑碎金般灑在波斯地毯中央的中式紅木茶桌上。青瓷花瓶裡斜插着幾支幹枯的玫瑰,花瓣邊緣泛着歲月沉澱的酒紅,而一旁竹制屏風上的水墨山水,正與牆上梵高《向日葵》的複刻版畫遙遙相望,恍若東西方藝術在此刻悄然對話。杜蒙夫人笑意盈盈地撫過屏風:“亞瑟說你們最愛在竹吟居的茶室品茶談詩,所以特意把客廳改成了半會客半休憩的模樣。”她指尖輕點茶桌,“這張八仙桌可是從唐人街古董店淘來的,聽說有上百年曆史了。”我望着桌面細密的木紋,恍惚看見無數個在竹吟居與友人對談的夜晚,此刻竟在萬裡之外重現。

“瞧這電話!”老杜蒙突然指着牆角的胡桃木幾,锃亮的旋轉撥号電話機靜靜立在青瓷擺件旁,“特意裝了國際長途,以後往北京打,就像在胡同口唠家常!”我盯着那部泛着金屬冷光的電話,想起在竹吟居時,若要聯系遠方親友,得頂着寒風步行半小時去郵局排隊,此刻卻能在異國他鄉的客廳裡,随時聽見故土的聲音。

穿過鋪着複古花磚的走廊,廚房蒸騰的暖意裹挾着黃油與香料的氣息撲面而來。老式鑄鐵竈台上,銅制奶鍋與中式鐵鍋并排吐着白霧,像兩位跨越國界的老友。當亞瑟拉開雕花櫥櫃,婉清突然捂住嘴,睫毛劇烈顫動——青花瓷碗與法式銀質餐具層疊交錯,烏木筷子搭在竹蒸籠上,雕花黃油刀斜倚在旁,恍若東西方飲食文化在此無聲對話。靠牆的操作台下方,光滑的棗木面闆與擀面杖靜靜相依,表面還殘留着幾道細微的面粉痕迹,仿佛在無聲訴說着即将到來的煙火盛宴。而最底層暗格裡,中國的花椒八角整齊列隊,桂皮在玻璃罐中泛着琥珀色光暈,仿佛封存着故鄉的月光。

冰箱門開啟的瞬間,婉清眼眶瞬間通紅。法式奶酪火腿旁,新鮮的白菜、香菇和豬肉碼放整齊,醬油、醋、蚝油、料酒等調料瓶列隊而立,連青花瓷瓶裡凝固的香油都泛着熟悉的光澤。在冰箱角落,一罐臘八蒜靜靜沉睡,淡綠色蒜瓣在醋汁裡若隐若現,宛如冬日裡最溫柔的驚喜。

婉清顫抖着雙手捧起那罐臘八蒜,聲音哽咽:“這……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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