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蒜是拜托十三區老北京面館老闆腌的,足足等了二十一天。”亞瑟撓着後腦勺笑道,“醬油也是從他那兒淘來的。不過校外新開了家日本雜貨店,醬油、大醬、芝麻醬這些竹吟居常用的調料都有,還有日本豆腐,明天帶你們去。往後缺啥,走着就能補貨。”
婉清咬住嘴唇,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海天走上前,輕輕接過臘八蒜放回冰箱,喉結滾動了兩下,聲音沙啞:“媽,今年春節包餃子,有面闆、擀面杖,再配上這口臘八蒜,跟在家過年沒啥兩樣了。”窗外的雪簌簌落下,廚房裡的溫度卻愈發熱烈,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幾人泛紅的眼眶。
“帶你們看看衛生間!”杜蒙夫人熱情地推開一扇門,暖黃的燈光下,潔白的坐式抽水馬桶旁立着造型優雅的黃銅水龍頭,玻璃隔斷的淋浴間裡,銀色的熱水器閃爍着指示燈。“聽說中國還少見這樣的設備,”她笑着解釋,“特意裝了恒溫系統,冬天洗澡也不怕着涼。”
紅絲絨地毯吞沒了腳步聲,老杜蒙在旋轉樓梯的銅制雕花扶手上輕叩兩下,忽然駐足:“蘇教授,這書房可得重點瞧瞧!”雕花木門吱呀洞開的瞬間,墨香裹挾着陳年皮革的醇厚氣息撲面而來,恍若打開一座沉睡的知識寶匣。整面胡桃木書架宛如列隊的士兵,琳琅滿目的法文典籍間,《昭明文選》法譯本的燙銀書名在暖光下流轉,最新一期《巴黎評論》斜倚在雕花書桌上,折角處夾着的便簽字迹張揚:“給愛書人——亞瑟”。
案頭一方的硯台泛着青玉般的柔光,三支狼毫筆浸在青花瓷筆洗裡,筆尖猶凝着未幹的墨色。熟宣與灑金紅紙在鎮紙下壓出整齊的折痕,邊角微微卷起,仿佛在無聲呼喚着墨痕的降臨。
“找這些文房四寶可不容易。”盧卡斯輕輕撫過紅紙,指尖帶起細碎的金粉,“寫春聯、描福字,甚至剪窗花,這些材料都綽綽有餘。”他望着撲向書架、眼睛發亮的婉清,又瞥見捧着雜志愛不釋手的海天,忽然掏出三張燙金卡片。卡片邊緣嵌着細密的暗紋,在光線下流轉出圖書館穹頂的浮雕圖案,“蘇教授一家若是想看更珍貴的典籍,憑這三張通行證,國家圖書館的古籍善本區随時為你們敞開。”
隔壁的健身房裡,落地鏡映着橢圓機與啞鈴架,深褐色的皮革瑜伽墊卷放在角落。“知道你們平時愛鍛煉,”老杜蒙指着牆上的中國結挂飾,“特意讓工人把原本的儲物間改了,窗邊還能看見花園的雪景。”他望向窗外,呼出的白霧在玻璃上凝成霜花,“現在冰天雪地,除了白茫茫一片啥都看不見,但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玉蘭、薔薇都會冒頭,噴泉也會重新噴水,到時候推開窗就是滿院子的花香。”
亞瑟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花園,三輛自行車整齊停放在木質車棚下,金屬車架在雪光裡泛着冷冽的光。“祖父祖母把他們的自行車留給了你們,”他指着其中一輛複古樣式的橫梁車對我們說,“還有我那輛舊山地車,騎上它們,去校園角落的咖啡館,或是附近的商場超市都方便。天氣好的時候,沿着塞納河畔慢慢騎,連風裡都是剛烤好的可頌香。”
當另一扇門吱呀推開時,海天的指尖微微發顫,喉結在緊繃的脖頸間滾動了一下。撲面而來的亞麻布氣息混着松節油的清冽,将他釘在原地——朝南的整面落地窗把巴黎的天空剪裁成天然畫布,未開封的亞麻布斜倚在畫架上,像等待喚醒的沉睡者。調色盤裡幹涸的顔料龜裂出獨特紋路,仿佛凝固的藝術心跳,牆角陶罐裡林立的畫筆如同整裝待發的士兵,細筆勾勒,刮刀潑墨,全在這方寸之間。最讓他呼吸停滞的,是窗台小桌上那幅巴黎地圖,彩筆标注的蒙馬特高地、塞納河畔星羅棋布,每張便簽上歪斜的中文躍動着鮮活的溫度:“這裡的夕陽像打翻的橘子醬!”
“這是專門給你打造的畫室。”亞瑟的手掌重重拍在畫架上,震落幾粒松節油凝成的結晶,“知道你什麼畫都能駕馭,丙烯、水彩、油畫顔料管夠!要是想寫生就告訴我,我知道哪裡有最美的風景。”
海天的指尖撫過油畫刀冰涼的刃面,金屬的涼意順着血脈漫上心髒。他垂眸望着自己在調色盤上投下的細碎陰影,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歎息:“人生中第一間專屬于我的畫室,竟在異國他鄉的風雪裡覓得,被這樣妥帖的心意填滿。原來這世間最珍貴的畫作,早已在不經意間,被真誠的心意繪成。”
我和婉清的卧室裡,鵝黃色的壁燈将絲絨窗簾染成蜜糖色。雕花大床上鋪着蘇繡牡丹紋樣的緞面被,針腳細密處藏着金線勾勒的花蕊,在暖光下若隐若現。床頭櫃上擺着竹吟居同款的青瓷台燈,燈罩邊緣還留着細微的冰裂紋。
“這被子可費了好些周折。”杜蒙夫人輕輕展開被角,指尖拂過牡丹花瓣的紋路,“上個月十三區的中法商會辦年貨展,我在一家老裁縫的攤位上瞧見它。那老師傅祖籍蘇州,說這是他去年回國時,特意從鎮湖繡娘手裡收的壓箱底貨。”她笑着指向窗台上的檀木盒,“連熏香都是他送的,說是用太湖畔的桂花和茉莉窨制的,想着你們聞着能睡得踏實。”
指尖觸到柔軟的綢緞,熟悉的清甜氣息漫入鼻腔。窗外飄着細雪,而被面上的金線牡丹,正靜靜綻放着跨越千裡的暖意。
最後推開的雕花木門後,暖意裹着松木香洶湧而出。壁爐裡噼啪作響的火焰躍動着橘色光暈,将胡桃木床鋪上藍白條紋的粗布床罩染成流動的銀河。枕邊那本燙金封面的《巴黎寫生手冊》微微翻開,露出夾在其中的蒙馬特高地速寫,鉛筆線條似乎還帶着未幹的痕迹。
海天的腳步突然頓住,目光落在壁爐旁的原木吉他斜倚在皮質琴架上。深棕色的琴身泛着溫潤的包漿,金屬旋鈕在火光中折射出細碎的光斑。亞瑟幾乎是撲過去抱起吉他,琴弦震顫着發出清越的共鳴:“馬丁D-28,1962年産的老古董!我跑遍了巴黎所有二手樂器行才淘到的,驚喜不驚喜?”
當吉他沉甸甸的重量落在掌心,海天的指尖觸到琴頸上凹陷的歲月紋路,那裡似乎還留着無數琴師按弦的溫度。他喉結劇烈滾動,眼眶瞬間泛起紅霧,連睫毛都在微微發顫。随意撥弄琴弦的刹那,《茉莉花》的旋律如清泉般流淌而出,某個音符突然走調,他慌忙用指腹按住琴弦,卻發現淚水已經滴落在琴身,暈開深色的痕迹。
“哇!”亞瑟後仰着身子靠在壁爐邊,眼神亮晶晶地盯着海天,臉上浮起沉醉的笑意,仿佛已經看到了某個浪漫的畫面,“太美了!海天,你這要是往校園裡的梧桐樹下一坐,或者塞納河邊的長椅上這麼一靠,随手彈上兩曲……”說到這兒,他閉上眼睛,雙臂舒展着比劃出一個大圈,聲音拖得悠長,“女孩子們不得成群結隊——”
“打住!打住!”盧卡斯餘光瞥見婉清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發白,立刻瞪了亞瑟一眼,随後轉向我,臉上的嚴肅瞬間化作溫和:“蘇教授,為布置這個家,我們籌備了大半年。巴黎與畢竟不是北京,有些物件購置不易,我們跑遍十三區的華人商鋪才置辦齊全。”他擡手輕撫壁爐上的雕花,目光掃過房間每一處細節,“希望你們踏入家門,便能感受到家的溫暖。若還有需要添置的物品,或是深夜想飲家鄉茶,盡管開口。我們兩家僅隔一條小徑,往來十分便捷。”
我眼眶發熱,喉頭似被溫熱的潮水漫過,望向盧卡斯的目光滿是動容:“盧卡斯先生,這份情誼重若千鈞。推開家門的每一步,都似踏在你們誠摯心意鋪就的長路上。從古籍旁的狼毫筆,到冰箱角落的臘八蒜,細微之處皆是思量,方寸之間盡藏深情。”我深吸一口氣,聲音微微發顫,“作為教育工作者,我常與學生探讨文化的溫度,今日方知,最動人的文化交融,恰藏在這般跨越國界、超越語言的真心相待裡。往後巴黎的寒夜,我們心中自有團永不熄滅的爐火,那是杜蒙家給予的溫暖。”
婉清眼眶泛紅,指尖輕輕撫過餐桌上青花瓷碗與法式銀餐具交錯的紋路,喉嚨發緊得幾乎說不出話。深吸一口氣,她擡頭望向盧卡斯,睫毛還沾着細碎水光:“Mon Dieu(我的天)!盧卡斯先生,這哪是布置房間,分明是把塞納河的浪漫和竹吟居的煙火,都揉進了每個角落!”她望向牆角那部泛着金屬冷光的旋轉撥号電話機,聲音微微發顫,“您看這能直連北京的電話,旁邊還擺着中式雕花台燈,就像一場意料之外的法式邂逅——這種混搭的詩意,比我在課堂上講的任何文學橋段都動人!”
她轉身看向走廊裡目那方波斯地毯與中式宮燈的奇妙組合上,眼角泛起笑意:“記得福樓拜說‘藝術廣大之極,足以占據一個人’,可我覺得,今晚這屋子的溫度,才真正占據了我的心。往後在巴黎的每個清晨,用中式茶點配法棍,用法語聊着胡同舊事,這日子啊,怕是要把鄉愁都釀成甜的了!”
海天握着吉他的手指微微發顫,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他低頭凝視着琴弦上暈開的淚痕,又擡眼望向走廊裡交織的中西景緻,唇角揚起一抹既酸澀又溫暖的笑:“以前總在書裡讀到‘他鄉遇故知’,卻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在巴黎的風雪裡遇見‘第二個家’。”他輕輕撥弄琴弦,幾個清亮的音符流淌而出,與宮燈在地毯上投下的光影一同躍動,“這把1962年的吉他,到如今快三十年了,音色裡藏着歲月的故事 ,就像這條走廊,西式地毯承接過無數雙巴黎的腳步,中式宮燈卻依然守着故土的月光。”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着少年般的熱忱,“往後我要用畫筆記錄下這裡的每一寸光影,用琴聲奏出這些跨越國界的溫柔,讓巴黎的風,也能聽見竹吟居的故事。”
亞瑟張着嘴巴,一臉呆滞地聽完衆人的話,忽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一邊揮舞着手臂,一邊用帶着京腔的漢語咋呼:“我的老天爺!你們這一家子說起話來跟唱詩劇似的!我這腦袋瓜子都要被你們的好詞兒撐爆了!這要是一年多前我聽着這些話,保準兩眼一抹黑!現在我媽要是在這裡,也怕是得迷糊成巴黎鐵塔的倒影!”他突然眼睛一亮,猛地轉身拽住父親的胳膊,“爸!我媽這時候晚飯該做好了吧?可别讓蘇老師一家餓着肚子抒情,還是趕緊請人家吃飯吧!”
我愣在原地,下意識與婉清對視一眼,眼中滿是詫異:“原來你們還特意準備了晚飯?”話音剛落,胃裡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蠕動,像是被亞瑟話語裡的熱乎勁兒喚醒了食欲。我望着盧卡斯真誠的目光,不自覺地笑了:“這已經夠麻煩你們一家的了,怎好意思再叨擾一頓晚飯?”嘴上雖推辭着,語氣卻不自覺地軟下來,目光望向不遠處那棟亮着暖黃色燈光的屋子,仿佛已經聞到混合着黃油與香料的氣息,與記憶裡竹吟居的煙火氣奇妙交融,令人既感動又期待。
老杜蒙突然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蘇教授!瞧瞧你們這推辭的架勢,跟我年輕時候在北京胡同裡搶着付酒錢似的!”他伸出粗粝的手掌比畫着,眉飛色舞道,“算算時辰,你們今天天不亮就起床了吧?這一路從北京到巴黎,舟車勞頓快二十個小時,擱現在怕是北京時間半夜一點了!”見我神色微動,眉頭不自覺地擰起,老杜蒙突然重重一拍我的肩膀,笑出滿臉的褶皺:“哎喲!我懂你這眼神了!是不是想起亞瑟說的那些半生不熟的牛排?放心!今晚餐桌上肯定沒有這些東西,我們也沒做滿桌子的菜,都是簡單實惠的中式食物!至于正不正宗——”他大手一揮,指了指隔壁亮着暖黃色燈光的屋子,“待會兒就等你們這些行家來掌掌眼!”
老杜蒙這番話,像把鑰匙“咔嗒”一聲打開了我們的饞蟲。我和婉清、海天交換了個眼神,婉清眼裡亮晶晶的,海天也抿着嘴笑,三人默契地微微颔首。我轉頭望向盧卡斯,語氣裡帶着釋然的笑意:“盧卡斯先生,杜蒙老先生這番話說到我們心坎裡了。既然如此,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話音剛落,肚子适時地發出一聲輕響,惹得衆人又笑作一團,寒意仿佛都被這熱絡的氣氛驅散了。
在盧卡斯的帶領下,我們穿過鋪着鵝卵石的小徑,不到十米便來到另一座赭紅色磚牆的寓所。鐵藝雕花大門半掩着,暖黃的燈光從門縫裡流淌出來。盧卡斯夫人早踮着腳候在門口,她裹着印滿鸢尾花的圍裙,矮矮的身形在光影裡像顆圓滾滾的栗子。見到我們走近,她突然舉起戴着隔熱手套的手揮舞,咧開的嘴角幾乎要碰到耳際:“快、快進來!熱乎菜要變‘冷、冷藝術’啦!”
她發音時舌尖總在齒間打轉,像初學漢語的孩童般笨拙,卻在說到“冷藝術”時狡黠地眨眨眼,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不等我們寒暄,她已經拽着婉清的手腕往屋裡帶,圍裙口袋裡還露出半截中國結流蘇,随着她蹦跳的步伐輕輕搖晃:“亞瑟天天念叨你們。我偷偷學做了神秘大餐!不過——”她突然刹住腳步,轉身時圍裙上的法棍圖案跟着晃悠,“我放調料時像畢加索畫畫,隻盼着驚喜,不要變成驚吓才好!”
她連拉帶拽把我們領進餐廳,暖橘色吊燈下,原木餐桌上的白瓷大碗格外醒目。剛一瞥見碗裡堆成小山的筋道面條,澆着油亮紅褐、裹着肥瘦相間肉丁的炸醬,我們三人齊刷刷瞪大了眼睛——翡翠般的黃瓜絲、嫩黃的豆芽、雪白的白菜幫整整齊齊碼在盤邊,青瓷碟裡的臘八蒜泛着幽幽的碧色,就連一旁搭着的骨瓷湯碗,都盛着撒滿蔥花的蝦皮紫菜湯,熱氣裹着熟悉的香味直往鼻腔裡鑽。
婉清猛地捂住嘴,眼眶瞬間漲滿淚水,連睫毛都在微微顫抖。她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手指懸在碗面上方遲遲不敢落下,聲音哽咽得斷斷續續:“這、這也太地道了……面條根根利落不坨,炸醬熬得油亮噴香,連配菜都這麼講究……”說着說着,她突然破涕為笑,轉頭望向盧卡斯夫人時,眼神裡滿是驚歎,“您該不會偷偷去北京胡同裡拜師學藝了吧?”
我深吸一口氣,鼻腔裡全是故土的味道,胸腔像是被暖流填滿。海天默默拿起筷子,喉結滾動了兩下,聲音有些發悶:“在巴黎看見這碗炸醬面,比我畫出最滿意的畫還高興。”他挑起一筷子面條,醬汁裹着配菜在燈下泛着誘人的光,“就着這碗面,鄉愁都能壓下去大半。”
亞瑟笑得直拍大腿,眼角都擠出了淚花:“我媽為了這碗炸醬面,折騰大半年,總算把炸醬、配菜和紫菜湯琢磨透了!”他伸手戳了戳碗裡根根勁道的面條,擠眉弄眼道,“唯獨這抻面,她試了二十幾次,不是斷成疙瘩就是黏成面團!最後沒辦法,昨天專門坐一個小時地鐵,跑到十三區那家老北京面館‘拜師’,好說歹說才讓人家幫忙做了兩斤手擀面!”說罷,他舉起筷子在半空畫了個圈,“不過您幾位瞧瞧,這炸醬的色澤、配菜的講究,是不是有咱竹吟居裡的味兒?”
盧卡斯微笑着,目光溫柔地看向妻子,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鄭重說道:“亞瑟常提起,在竹吟居時,你們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餃子的溫馨場景。為此,我們早早備好了擀面杖與面粉,全家人都摩拳擦掌,準備以最拿手的包餃子手藝迎接你們——無論是捏褶、造型,我們都頗有心得。”他側頭朝老杜蒙投去敬意的目光,老紳士正端着湯碗,神态悠然,“然而家父卻援引中國傳統習俗‘送行餃子迎風面’,堅持認為接風洗塵當以面條為宜。于是,内人便不辭辛勞,向十三區的華人朋友們悉心請教,從香料辨識到炸醬火候,一步步從頭學起。”他低頭看向妻子泛紅的臉頰,眼底滿是溫柔,“不過今日看到諸位的驚喜與感動,這大半年的功夫,倒是沒白費。”
一旁的婉清壓根兒顧不上平日裡的優雅,盧卡斯夫人話音未落,她便疾步上前,穩穩落座。雙手捧起大碗,先盛了滿滿當當一碗面條,動作行雲流水,随後小心翼翼地舀起炸醬,均勻澆在面上,碼放配菜時也透着股利落勁兒。剛拌好,她就迫不及待夾起一筷子,吹了兩下便送入口中。海天則穩穩地站在一旁,先接過我的碗,動作娴熟地盛上冒着熱氣的面條,舀了兩大勺色澤紅亮的炸醬,仔細碼好黃瓜絲、豆芽等配菜,又貼心地添上一小碗紫菜蝦皮湯,才給自己盛了一碗。他剛落座,就聽見婉清扯着嗓子喊起來:“嚯!這炸醬熬得倍兒地道!肉丁兒肥瘦相間,醬香勾着甜口兒,配菜鮮靈得能掐出水兒!”她顧不上擦嘴角的醬汁,又狠狠扒拉一大口,“這面條筋道得嘞,在巴黎能吃上這口兒,舒坦得我骨頭縫兒都冒熱氣兒!”
海天還沒來得及嘗上一口,就被母親這副狼吞虎咽的模樣逗得“撲哧”笑出聲來。他放下筷子,眉眼彎彎地打趣道:“媽,自打咱們上了法航,我聽您講話,就跟在講台下聽老師講課似的。謝天謝地,如今一碗炸醬面,又把竹吟居裡充滿煙火氣的您給勾回來了!”
海天這話一出,滿桌人頓時笑作一團。老杜蒙笑得直拍大腿,盧卡斯夫人用圍裙捂着嘴,眉眼彎成月牙。亞瑟笑得前仰後合,指着婉清直喘粗氣:“可不是嘛!在機場剛見師母時,我還以為認錯人了!現在好了,這才是記憶裡竹吟居那位風風火火、說話帶響兒的師母!”
婉清臉頰“騰”地一下紅到耳根,筷子懸在半空都忘了動,伸手佯作要打海天:“你個臭小子,專挑你媽糗事說!”可話還沒說完,她的鼻尖就又被碗裡飄來的醬香勾了去,喉結不自覺地滾動兩下。嘴上還在嘟囔“沒個正形”,手裡的筷子卻早已不聽使喚,又夾起一大筷子裹滿醬汁的面條,急急送進嘴裡,腮幫子鼓得像偷吃糧食的小倉鼠,含混不清地反駁:“我、我這不是……好容易吃到家鄉味兒……”這話惹得衆人又是一陣哄笑,她幹脆把臉埋進碗裡,悶頭大口吃起來,隻露出泛紅的耳尖,在暖黃的燈光下輕輕發燙。
老杜蒙輕輕放下湯碗,指尖摩挲着碗沿的暗紋,含着笑意點點頭:“這下可就都對上号了。眼前的林女士,和我記憶裡她的母親,燕京大學那位林夫人簡直一模一樣——隻要聊起法語、西班牙語,整個人就像被點亮的燭火,渾身透着知性優雅;可一沾着家鄉的煙火氣,又變回了胡同裡爽朗的北京姑娘。我的好多京片子,都是從她那兒學來的。”他目光轉向蘇教授,神色帶着幾分追憶,“但蘇教授的父親蘇老教授卻不同,他永遠是那幅咬文嚼字、儒雅深沉的模樣,連北京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都帶着股子書卷氣。”
他忽然壓低聲音,像要揭開某個秘密:“不過有一回,我可瞧見了蘇老教授最接地氣的一面。那天我路過竹吟居,冷不丁聽見門口傳來一聲狗叫——好家夥,不知從哪兒跑來的一隻毛色黢黑的大狼狗,正豎着鬃毛沖着兩個三四歲的小娃娃狂吠,獠牙間泛着白沫。當時三四歲的小婉清吓得小臉煞白,水汪汪的眼睛裡蓄滿眼淚,哆哆嗦嗦躲在小蘇教授懷裡,攥着他衣襟的手指都發白了。再看小蘇教授,那時也隻是和三四歲的小娃娃,明明也吓得嘴唇發顫,小腿抖得像篩糠,卻拼死拼活地把小婉清護在身前,胸脯挺得筆直,活像隻炸毛的小公雞,半步都不肯退。”老杜蒙說到這兒,端起酒杯輕抿一口,“我正要沖過去幫忙,蘇老教授和夫人已經沖了出來,抄起門後的竹竿,幾下就把狗趕跑了。等兩個孩子抽抽搭搭進了院子,小蘇教授還緊緊摟着小婉清,用奶聲奶氣卻無比堅定的聲音說:‘别怕,我會一直保護你的。’”
他轉頭望向我和婉清,眼中滿是感慨:“那時,我清楚地記得,蘇老教授望着孩子們的背影,突然長歎一聲,轉頭笑着對夫人說:‘咱家這傻小子啊,要是以後真娶了婉清,肯定會一輩子死心塌地對人家好的。’”老杜蒙的笑聲裡帶着歲月的溫度,“沒想到啊,當年那個拼命把婉清護在懷裡的小男孩,不僅真的娶了懷中的小女孩,還成了獨當一面的大學者。如今這對璧人就坐在我眼前,這份跨越幾十年的緣分,原來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種下了。”
老杜蒙的話音消散在壁爐噼啪作響的火星裡,餐桌上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杜蒙夫人用布滿老年斑的手擦了擦眼角,又習慣性地握住丈夫的手,渾濁的眼中有着同樣的感慨;盧卡斯先生挺直的脊背突然松懈下來,喉結輕輕滾動幾下,鏡片後的目光在我和婉清之間遊移,最後定格在父親布滿皺紋的側臉上,擡手推了推滑落的眼鏡,動作比往常慢了半拍;盧卡斯夫人拿着叉子的手懸在半空,亞麻圍裙随着略顯急促的呼吸輕輕起伏,指尖無意識地揪着布料,絞出深深的褶皺;亞瑟更是直接愣住,筷子“當啷”一聲滑落在瓷盤上,碧色的眼睛瞪得滾圓,像是被塞納河畔突然綻放的煙火晃了神,随後緩緩托住下巴,睫毛在暖光中投下細密的陰影,整個人陷入怔忡。海天喉結動了動,溫熱的目光掃過我與婉清不自覺握在一起的手,突然低頭用袖口快速蹭了蹭泛紅的鼻尖。
我和婉清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無限的震撼與感慨。記憶的閘門在老杜蒙的講述中被緩緩推開,那段塵封的童年往事,早已在時光的沖刷下成了模糊不清的虛影。若不是他提起,那些片段恐怕會永遠沉睡在記憶的深海。此刻即便努力回想,也隻抓得住零星碎片,像被風吹散的柳絮般難以捉摸。真沒想到,父親竟在半世紀前的那個瞬間,就預見了我和婉清的未來。我再次轉頭看向婉清,暖黃的燈光為她鍍上一層柔光,她的眼角還挂着晶瑩的淚珠,在燭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嘴角還沾着炸醬面的醬汁,在光暈裡泛着琥珀色。恍惚間,她又變回了當年那個躲在我身後的小女孩,貪吃又任性,卻也堅韌果敢。遇到困難時,她總習慣性地躲進我的懷裡尋求庇護,可真要面對風雨,又能毫不猶豫地與我并肩而立。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輕輕擦去她嘴角的醬汁,帶着半個世紀早已刻進骨子裡的嗔怪與寵溺,輕聲說道:“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麼貪吃,也不怕别人笑話。”
婉清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直抵心間。她破涕為笑,眉眼彎彎的模樣,與記憶中那個在狼狗面前瑟瑟發抖卻依然倔強的小姑娘,在搖曳的燭光裡漸漸重疊,凝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畫卷。
“天哪!”亞瑟直勾勾地盯着我和婉清交握的手,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下,才從喉嚨裡擠出一聲驚歎,聲音裡裹着濃濃的震撼,像是被巴黎聖母院的鐘聲狠狠撞了一下心口。
他猛地轉頭看向海天,碧色的眼睛亮得驚人,連眼尾都泛着激動的紅:“海天,你以前跟我講的心靈相通、靈魂契合的愛情,就是這樣的吧?”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布上抓出褶皺,“你的兩對父母,都是這樣嗎?”
海天垂眸望着碗裡漸漸涼透的炸醬面,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溫柔的陰影。再次擡頭時,他的目光堅定如塞納河的磐石,輕輕卻又無比鄭重地點頭:“亞瑟,我對你說過,真正的恩愛,是把對方的靈魂都揉進自己的骨血裡。”他望向壁爐裡跳躍的火苗,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你見過兩塊融化在一起的琥珀,還能重新分開嗎?”
亞瑟的喉結劇烈滾動着,目光像遊走的火苗,依次掠過盧卡斯夫婦交握的手背、老杜蒙夫婦相貼的肩膀,終于定格在我與婉清緊扣的指間。他忽然重重地捶了下自己額頭,苦笑着搖頭:“原來我的父母、爺爺奶奶,也是這般将靈魂熬成同一種溫度。我怎麼就忘了呢?”
“和這樣的感情相比,”他的聲音突然沙啞,“我之前那場被欲望燒昏頭的‘愛情’,不過是蒙馬特高地的霓虹燈——乍看絢爛,實則空洞得能漏風!我居然為了那點轉瞬即逝的熾熱,差點把命都搭進去……”他自嘲地笑出聲,卻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糊塗蛋!”
壁爐的火光映在他重新亮起的碧色瞳孔裡,亞瑟突然挺直脊背,仿佛被某種力量擊中。他的手指撫過桌布上的褶皺,語氣帶着頓悟後的鄭重:“真正的愛情應該是每天清晨雷打不動端來的熱咖啡,是兩鬓斑白時仍為你擦拭嘴角醬汁的手。”他望向我和婉清,目光從最初的震撼,漸漸沉澱為向往,“往後餘生,我要找的,是能在歲月裡與我熬成同一種味道的人——不是用欲望編織陷阱的玫瑰,而是願意和我一起,把平凡日子過成詩的姑娘。”
滿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盧卡斯夫人悄悄用圍裙角按了按眼角,老杜蒙輕輕拍了拍老伴的肩膀。海天唇角揚起欣慰的笑容,目光明亮而溫暖,像是春日裡灑滿竹吟居的陽光,靜靜凝視着亞瑟,眼中滿是認可與歡喜。我看着亞瑟,他泛紅的眼眶裡還閃着水光,卻已經挺直了脊背,像棵重新汲取到陽光的樹苗。欣慰與感慨在胸腔裡翻湧,我輕聲開口:“亞瑟啊,我們在竹吟居裡給你上的那一課,今天終于從你家的餐桌上,完成了最後的結語。”
“不不不!”亞瑟腦袋搖得像高速旋轉的摩天輪,栗色卷發都跟着飛揚起來,“這堂課還差最後兩頁!等我和海天都找到能把靈魂焐熱的那個人,這故事才能畫上圓滿的句号!”他突然壓低聲音,朝海天擠眉弄眼,碧色眼眸裡閃爍着狡黠的光,“說不定用不了半年,海天就能在法蘭西土地上,找到能與他靈魂契合的金發……”
“亞瑟!”盧卡斯一把按住兒子的肩膀,掌心的力道帶着父親特有的威嚴。不等亞瑟反應,盧卡斯已抄起桌上的湯碗,琥珀色的湯汁在碗中輕輕晃蕩,折射出暖黃的光暈。他挺直脊背,目光掃過滿桌人泛紅的眼眶,聲音洪亮得如同敲響巴黎聖母院的晨鐘:“今天這裡沒有陳年佳釀,也沒有龍井香茗,但這碗熱氣騰騰的湯,足以盛滿我們的心意!來,讓我們以湯代酒——”他高舉湯碗,碗沿凝起的熱氣氤氲成霧,“為靈魂相依的深情,為跨越半世紀的緣分,更為蘇教授一家在巴黎嶄新的旅程,幹杯!”
衆人紛紛端起湯碗,蝦皮紫菜湯在暖黃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細碎的海米與紫菜随着動作輕輕晃動。随着“幹杯”聲落,所有人仰頭飲下這飽含心意的熱湯,紫菜的鮮、蝦皮的香在唇齒間散開,溫熱的湯汁順着喉嚨滑下,在胃裡化作融融暖意,驅散了巴黎冬夜的最後一絲寒意。
當最後一勺蝦皮紫菜湯落肚,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已停了。月光穿過雕花窗棂,在餐桌上灑下銀白的碎影,與炸醬面的油光、紫菜湯的漣漪交織成一幅朦胧的畫。杜蒙一家執意要送我們回屋,老杜蒙的笑聲和亞瑟的插科打诨,一路驅散着冬夜的寒氣。
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整座房子仿佛蘇醒過來。壁爐裡新添的木柴噼啪作響,将暖光鋪滿每一寸角落。近二十二個小時的奔波,讓我們一家三口的腳步都變得虛浮,婉清倚在我肩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海天卻仍仔細檢查着門窗,确認每一處都妥帖。
躺在床上,緞面被輕柔地裹住身體,那熟悉的觸感像極了竹吟居的舊時光。可當我望向天花闆上繁複的石膏雕花,聽着窗外偶爾飄進來的法語對話片段,才驚覺已置身萬裡之外。身旁的婉清輾轉反側,黑暗中,我們的手指不自覺地相扣,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些熟悉的東西。不知過了多久,隔壁房間傳來若有若無的吉他聲。海天又在彈奏《茉莉花》,弦音像一尾靈動的魚,遊過寂靜的走廊,鑽進我們的房間。音符與壁爐的暖意纏綿,和着窗外巴黎的雪色,在夜色中織成一張溫柔的網。睡意朦胧間,我看見竹吟居的月光順着琴弦流淌,與塞納河畔的星光悄然交融,化作最動人的和弦,輕輕叩擊着心房。這座陌生的房子,也在這熟悉的旋律裡,漸漸有了家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