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你看书网

繁體版 簡體版
恋上你看书网 > 《車站 > 第69章 番外:蘇文(28)

第69章 番外:蘇文(28)

章節錯誤,點此舉報(免註冊),舉報後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並刷新頁面。

楚教授緩緩搖頭,再次把請柬雙手遞到我面前,鏡片後的目光如深潭泛起漣漪:“蘇教授,這頓飯不隻是謝恩。”他望向窗外銀裝素裹的竹林,聲音裹着半個世紀的風霜,“楚家離散多年,如今因這部著作重聚。您和竹吟居,早已是故事裡最溫暖的注腳。”

“正是如此!”懷遠探身向前,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叩着茶案,“大姐本要在北京飯店訂下宴席,我和江吟執意勸阻——唯有老宅裡的家常便飯,才能配得上竹吟居的清茶墨香。”他喉結微動,目光在三人臉上逡巡,“這次宴席,是我們姐弟三人,代表祖父膝下最親的三支血脈,向您緻謝。其他分支的叔伯兄弟雖未能到場,但都托我們轉達心意。”

他突然起身,再次深深鞠躬,藏青色毛衣在爐火映照下投下莊重的剪影,衣擺随着動作微微晃動,似是要将滿腔誠意都融進這深深一禮之中:“當年那罐玉露讓祖父在彌留之際喚出‘珞珈山’,今日這部著作又重燃楚氏血脈。這份恩情,我們三脈後人銘記肺腑。若您不肯赴宴,”他擡頭時眼底泛起微光,“往後家族團圓時,我們也不知該如何向其他族人交代這份遺憾。”

“蘇老師!”楚江吟急得眼眶通紅,聲音帶着少年特有的執拗,“姑姑、父親和小堂叔為了這場答謝宴,連夜從美國、廣州和大連趕來。若您推辭,曾祖父在天之靈都要替我們委屈了!”

婉清輕輕拽了拽我的衣角,目光裡滿是了然的笑意。海天已經接過楚教授手中的請柬,小心翼翼撫平褶皺:“爸,您總說學術傳承是場接力賽,現在楚家遞來的這棒,咱們得接住啊。”

茶室裡的爐火噼啪作響,将六個人的影子疊映在雕花窗棂上。我望着眼前三張帶着相似期盼的面容,終于笑着搖頭:“罷了罷了,再推辭倒顯得我矯情了。”話音未落,楚江吟已經歡呼出聲,而楚氏兄弟如釋重負的笑容,讓滿室茶香都變得愈發醇厚。

第二天傍晚,懷遠大姐派來的專車準時把我們接到了楚家老宅。暮色初合時,青灰磚牆在雪色中暈染出溫潤的輪廓,朱漆大門上銜着一對獅頭銅環,門楣懸着“漱玉軒”的楠木匾額,遒勁的隸字被夕陽鍍上金邊。楚氏三姐弟與江吟已立在垂花門前,楚教授與懷遠的大姐吳女士月白色羊絨披肩垂落肩頭,耳墜上的翡翠随着動作輕晃,與楚教授鬓角的霜白、懷遠藏青大衣的暗紋,在暮色裡交織成一幅流動的工筆畫。

“蘇教授可算來了!”吳女士率先迎上前來,伸出的手覆着淺紫蕾絲手套,指尖卻透着溫熱。她眼角的細紋裡藏着歲月沉澱的溫柔,柳葉眉下一雙丹鳳眼盈盈含笑,飽滿的額頭與深邃的眼窩,赫然是楚氏家族镌刻在骨血裡的印記。雖已年逾花甲,盤發間斜簪的白玉蘭發簪,仍依稀可見她年輕時江南煙雨般的婉約氣質。

“吳女士客氣了。”我迎上去握住她的手,話音未落,楚教授帶着濃重的粵語尾調接過話茬:“大姐今早六點就守在廚房,非要親自熬制家鄉的藕湯。”他扶了扶金絲眼鏡,帶着濃重的粵語尾調,每個字都像是裹着溫熱的茶湯,“幾十年了,她總惦記着給家人露一手。”

“可不是?”懷遠操着北方話爽朗一笑,伸手接過婉清臂彎裡的羊毛披肩,“大姐特意讓空運了洪湖的粉藕,說老宅的井水配家鄉食材,才算真正的‘水土相逢’。”

吳女士聞言輕嗔地瞥了眼弟弟,開口時竟帶着軟糯的湖北腔調,鄉音未改的尾音裡藏着半生漂泊的眷戀:“我自小在美國長大,跟着母親學了幾道家鄉菜,用的卻都是異國食材。母親總說少了長江水的靈氣,蒸出的藕粉不夠綿,煨的湯也欠三分煙火氣。如今終于踏上故土,可得好好尋回母親記憶裡的味道。蘇老師一家待楚家恩重如山,這點心意實在微不足道。快請進,别讓北風搶了先!”她側身讓出青石甬道,腕間的沉香木手串與門廊銅鈴相和,叮咚聲裡,仿佛半個世紀的離散與重逢都化作了此刻的團圓。

跨過門檻,青石闆路覆着薄雪,在暮色裡泛着微光。迎面一座雕花照壁,祥雲紋的磚雕上積着殘雪,宛如水墨未幹的留白。繞過影壁,二進院落豁然開朗,正房與東西廂房圍成四方天地,廊下懸着的紅燈籠尚未點亮,卻已透出暖意。檐角的冰棱垂落,在寒風中折射出細碎的光,與院角那株老石榴樹虬結的枝桠相映成趣,樹幹上纏繞的紅綢祈福條,在風中輕輕飄動,似在訴說着歲月的故事。抄手遊廊将各個建築相連,廊間的蘇式彩繪雖曆經歲月,依舊色彩斑斓,描繪着《三國演義》《西廂記》的經典場景。庭院中央的漢白玉石桌上,殘留着前日落雪的痕迹,幾枚銅錢大小的積雪凹陷,像是時光的印章。東西配房的窗棂糊着雪白的棉紙,隐約透出屋内暖黃的燈光,恍惚間,仿佛能聽見往昔孩童在院中嬉戲的笑聲,看見長輩們圍坐品茶的身影。

我踩着覆雪的台階前行,腳下發出細微的“咯吱”聲。這座地處北京核心地帶的宅院,青磚黛瓦間皆是歲月沉澱的韻味,遙想當年,楚老先生在此置辦産業,該是何等的魄力與情懷。而如今,這座承載着家族記憶的四合院,因着一份對團圓的執念,成為楚氏族人共同的精神家園。

我望着身旁的懷遠,他正仰頭凝視着正房屋檐下的獸首,目光溫柔而堅定。這樣一座價值非凡的宅院,他和父親本可憑借侍奉祖父的情分據為己有,卻為了“阖家團圓共聚一堂”的夙願,毅然将真相告知族人。那兩封情真意切的書信,如春風化雨,消融了家族成員間多年的隔閡與猜忌,讓離散的血脈重新凝聚。此刻,院落裡的一磚一瓦,一樹一木,都在無聲訴說着這份難能可貴的赤誠與擔當。

穿過垂花門,我們随着楚氏姐弟轉入西廂房旁的暖閣。雕花槅扇門推開時,蒸騰的熱氣裹挾着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正廳中央擺着一張烏木圓桌,八道白瓷描金碗碟圍作滿月,中間架着煨得咕嘟作響的紫銅火鍋,羊骨湯在炭火上翻湧,浮着枸杞與蔥段,映得滿堂紅光搖曳。

“這是老宅的‘飨和廳’,冬日宴客最暖和不過。”吳女士親手掀開火鍋蓋,乳白的霧氣騰起,将她鬓邊的白玉蘭發簪都染得朦胧,“知道蘇教授和夫人都是北方人,吃不慣南方菜,我偏偏隻會做湘菜和粵菜。”她笑着瞥了眼身旁的楚教授與懷遠,“而我這兩個弟弟是典型的楚家男人,除了做學問,家務事從不沾手。幸而江吟和他們不一樣,在竹吟居和海天學了幾手……”

話音未落,楚江吟紅着臉從後廚轉出,圍裙上還沾着面粉,端着一盤油亮的糖醋排骨:“姑姑過獎了!糖醋汁可是照着師母教的法子調的,就是火候還差點……”他将盤子輕輕擱在桌角,又麻利地擺上翡翠白菜卷,碧綠菜葉裹着蝦仁肉餡,用枸杞點綴成紅梅模樣。

“事先問了江吟竹吟居的飲食喜好,避開了辛辣刺激的食物。”吳女士用銀匙舀起砂鍋裡的藕湯,粉藕在琥珀色湯汁裡若隐若現,“這道洪湖煨藕用了八個鐘頭,加了老宅地窖存的陳年火腿。”她又指着桌上的醬肘子與驢打滾,“老字号‘月盛齋’的醬貨,‘護國寺’的點心,算是南北合璧。”

懷遠接過話頭,為海天斟上溫好的黃酒:“大姐還特意讓香港的朋友捎來花膠,炖了盅清湯,說師母遠赴異國,得好好補補身子。”他的北方口音裡帶着笑意,“别看這桌菜花樣雜,可都是按着竹吟居的口味琢磨的。”

火鍋的蒸汽漸漸模糊了窗棂,映得滿室人影綽綽。我望着碗碟間騰起的熱氣,忽然覺得這桌跨越南北的菜肴,恰似楚家血脈——曆經風雨離散,天各一方,卻總能在重逢時,将各自的故事熬成一碗暖透人心的羹湯。

賓主各自落座後,吳女士率先端起嵌着纏枝蓮紋的銀盞,琥珀色的黃酒在暖光中泛起漣漪。她挺直脊背,月白色披肩下的身影宛如一幅古畫裡的仕女,隻是眼角的細紋裡盛滿歲月沉澱的鄭重:“蘇教授,這第一杯酒,我們姐弟三人代表楚氏家族所有成員敬你們一家。這是楚氏二十餘房血脈共同托舉的敬意。”

她的湖北鄉音裹着半世紀風霜,将往事釀成濃稠的陳酒:“我們家族的故事,想必你們也知道個七七八八。兒時總聽母親咬牙切齒地提起外公,直到十六歲那年,我在舅舅家翻出外公的手稿,看到那個讓母親切齒痛恨的名字,一氣之下撕碎泛黃的紙頁,卻迎來了人生唯一一記耳光。母親攥着殘頁的手指在抖,含淚眼中卻燒着我從未見過的火:‘他再不是,也是血脈相連的根!’那時才懂,恨到極緻的地方,原來埋着更深的痛和思念。”

楚教授喉結滾動,将臉埋進升騰的熱氣裡;懷遠默默添酒,銀壺嘴懸着的水珠墜入杯盞,驚起細微漣漪。吳女士指尖撫過杯沿的錾刻花紋,目光似乎穿透了時光:“那一天,母親和舅舅把破碎的殘稿一片一片仔仔細細地粘好,仿佛在修補被仇恨割裂的血脈,在撫平橫亘兩代的傷痕,在拼湊家族記憶深處的月光。我和弟弟清楚地聽到他們發出的歎息:‘這麼有價值的文字,也許永遠沒有問世的機會了。’誰能想到,江吟那張暗藏心思的考卷,竟成了照亮家族暗巷的燈。就像懷遠說的,或許楚家積攢了幾代人的福氣,才換來與你們一家這樣純粹的善緣。”

她突然起身,銀盞在手中微微傾斜:“聽江吟講,他修訂的每一篇文章,您都要仔仔細細再審閱一遍,确保無一處疏漏,才親自推薦給雜志社。這部著作,您更是花費一個多月的時間,逐字逐句審閱校對。可您的序言裡,字字句句都在盛贊外公與晚輩,獨獨隐去了自己熬紅的雙眼。”她的聲音突然沙啞,眼中的淚光映着火鍋跳動的火苗,“昨夜燈下,我們姐弟傳閱您的文字,竟都紅着眼笑了——這世上怎會有如此純粹的成全?再聽懷遠把九年前那段恩施玉露的往事緩緩道來,我們才恍然,原來早在歲月深處,命運就已埋下重逢的伏筆。”

整座飨和廳陷入寂靜,唯有火鍋的炭火偶爾爆開輕響。吳女士忽然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挺直的脊背帶着楚氏家族特有的倔強:“蘇教授,是你們讓祖父畢生心血重見天日,讓楚家離散的枝桠重歸根系。這份情義,早已刻進我們每個人的血脈。”她再次斟滿酒盞,十餘房族人的期許在酒液中蕩漾,“若來日有需,楚氏子弟定當執甲披袍,縱是刀山火海,也絕不皺半下眉頭!”

随着吳女士的聲音落下,楚教授、懷遠兄弟倆以及江吟同時起身,杯盞相碰的脆響驚起檐角殘雪。他們仰頭飲盡杯中酒,喉結滾動間,仿佛吞下了半世紀的風霜與此刻滾燙的感激。

我眼眶微熱,端起酒杯時銀盞的涼意沁入手心。暖閣裡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衆人的面容,卻讓每個人眼中的光愈發清晰:“快别再說這些折煞人的話!老先生的學問,字字句句都凝結着穿透千年的智慧,能參與整理出版,是我們全家的榮幸。”我望向楚江吟泛紅的眼眶,又轉向鬓角染霜的楚教授,“江吟為修訂文稿熬紅了的雙眼,和你們幾代人守護手稿的執着,才是讓這部著作重見天日的真正力量。”

婉清輕輕按住我的手腕,目光溫柔地掃過滿座:“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些日子看着江吟和海天在書房裡為一個典故争得面紅耳赤,倒像是多了個親兒子。”她的話惹得滿座輕笑,卻在尾音處微微發顫,“楚家這份純粹的堅守,又何嘗不是在教我們為人治學的道理?”

海天将溫熱的黃酒盞握在掌心,清朗的聲音裡帶着少年人的赤誠:“我爸常說學術是場接力賽,可我覺得更像星火相傳。”他看看我,又望向正廳懸挂的“漱玉軒”匾額,“這簇被楚家守護了半個世紀的火苗,能在竹吟居續上柴火,是我們全家的幸運。”

我舉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映着衆人動容的面龐:“就為這份跨越時光的緣分,為楚家團圓的今天,也為老先生的學問能照亮更多人——幹杯!”清脆的碰杯聲中,火鍋的炭火驟然明亮,将滿室人影投在雕花窗棂上,恍若一幅正在暈染的相逢長卷。

碰杯聲餘韻未散,銅火鍋咕嘟作響的熱氣便漫過席間。吳女士親手為婉清盛上一勺藕湯,乳白的湯汁裡卧着軟糯的藕塊,飄着幾粒枸杞如紅寶石般點綴。婉清笑着接過碗,将赴法的行程細細道來,從巴黎的新居到我即将講學的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院,兩人不時因東西方文化差異的趣事相視而笑。懷遠與我說起當年在北大求學時,王力先生帶着他們在圖書館翻檢古籍的往事。我憶起他初入北大時青澀卻堅定的模樣,而他則感慨如今竹吟居的茶香竟與記憶中如出一轍。話題間,忽有零星笑語從旁側飄來,原是海天正攤開筆記本,與楚教授探讨古代漢語中的特殊語法現象。幾番探讨下來,楚教授一聲感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江吟打小浸在古籍堆裡,高中時古代文學的水準,就是放到暨大文學院也是拔尖的。”他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掠過兒子泛紅的耳尖,“誰能想到,北大第一場期中考試,竟連八十分都沒撈着。”

楚江吟局促地絞着袖口,被父親的目光燙得坐立難安:“那次試卷比你們學校試題難了三倍……”

“何止三倍!”楚教授輕輕搖頭,語調裡裹着半是驚歎半是感慨,“後來收到他寄來的自己謄寫的試卷,那些生僻的試題,拿給我們學院的大一學生做,怕是全員都要栽在及格線外。而他來信竟然告訴我,他們班居然有個答滿分的學生,且提前一個多小時交了試卷。他懊喪地說,自己的古代漢語水平,隻配給人家當學生。那時我将信将疑,即便是北大,也沒聽說誰考試能答滿分啊?今日看來,江吟形容得還遠遠不夠。海天這個水平,莫說我們學校的學生,就是古代漢語的助教講師,甚至個别副教授都未必能達到。這哪裡是學生,分明是老天爺賞飯吃的學問胚子!”

懷遠爽朗地大笑起來,眼角笑出幾道細紋,伸手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哥,你這話還真說對了!昨天在海天的小書房裡翻閱祖父手稿時,他突然抛出個連碩士生都要皺眉的語言學難題,那些專業術語從他嘴裡冒出來,字字精準得像把手術刀。”他端起酒杯輕抿一口,“我當時驚得差點把茶盞摔了——聽江吟說他主攻古代文學,怎麼會對語言學鑽研得比科班生還透徹?”

說到這兒,懷遠突然探身向前,眼中滿是欣賞的光芒,伸手虛點着海天:“一問才知道,這小子不僅旁聽了全套語言學課程,筆記做得比教授的講義還細緻!那些晦澀難懂的理論,别人啃得滿嘴生疼,他卻嚼出了甜味,研究得比專業學生還精深。”他靠回椅背,發出一聲由衷的贊歎,“要是當年王力先生遇到他,怕是早把我這個徒弟忘到九霄雲外喽!”

海天聞言溫和地笑了笑,唇角勾起一抹謙遜的弧度,擡手輕輕擺了擺:“楚老師謬贊了。大二課業寬松時,不過是趁着閑暇蹭了兩三個月的課程,随手記些筆記。那個問題始終懸在心裡,本想向徐主任請教,卻因校園籃球賽耽擱了,一來二去竟将它抛到了腦後。直到昨天整理舊筆記,那些用紅筆圈出的問号又冒了出來。正巧您在身邊,三言兩語就将盤桓許久的迷霧都吹散了。想來若當時多下些功夫,也不至于讓疑惑留到現在。”說着,他自嘲地搖了搖頭,仿佛隻是在講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絲毫不因這番誇贊而顯驕矜。

吳女士唇角漾開一抹溫婉笑意,眼角的細紋在暖光裡舒展成柔和的弧線,指尖有節奏地叩着紫檀桌面,發出輕緩的笃笃聲:“楚家人的舌頭雖巧,可說出的話都是秤砣壓着分量的。”她偏頭看了眼身旁垂眸品酒的楚教授與懷遠,又轉回頭來,目光帶着長輩特有的慈愛,“這兩個教書匠平日金口難開,江吟更是從小眼高于頂慣了的。能入他們三人法眼的,整個北京城怕也挑不出幾個。”

她擡手撥了撥披肩,語氣染上幾分長輩的疼惜:“況且,學問做得好是天賦,品性立得住才是根本。辯論賽上既能據理力争,又能顧全對手體面;平日裡待人接物豁達包容,治學路上執着純粹,聞名北大依然謙遜如初,更難得的是,面對旁人求之不得的虛名光環,你卻能不為所動,始終守着本心在學術路上默默耕耘……”她忽然搖頭輕笑,翡翠耳墜在暖光裡晃出細碎流光,“這些旁人窮極一生都難修全的品格,你卻渾然天成,老天爺怕是把世間所有的好都揉進你骨子裡了。”

我的心不禁一動,楚家人看人果然通透如鑒,那些關于豁達、純粹的評語,仿佛是用尺子量着海天的風骨寫下的,字字精準地嵌進他治學為人的縫隙裡。楚教授忽然長歎一聲,鏡片後的目光掠過海天,又落在局促的楚江吟身上:“可歎江吟,這樣難得的摯友,他居然還曾經……”

“是啊,楚教授!”海天笑着擡手,指尖虛虛攔住未盡的話語,聲音清朗如冬日初雪,“江吟是我踏遍書山才覓得的知音。若不是他,我至今還困在阮籍研究的迷陣裡出不來呢。他帶給我的,不僅是學術上的啟發,更是靈魂深處的共鳴。這份契合,這份懂得,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他突然站起身來,目光從楚教授鬓角的霜白,掃過懷遠灰色毛衣的暗紋,最終落在吳女士溫柔的眉眼間,“今日在這漱玉軒裡,我才真正懂得——正是楚家幾代人守着的這份純粹與執着,才能滋養出這般通透的靈魂,讓我有幸結識此生最珍貴、無可取代的知己。”

楚江吟握着筷子的手蓦然收緊,指節泛白,仿佛要把筷子捏碎。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是垂下頭,任由額前碎發遮住濕潤的眼睛。吳女士的睫毛微微顫動,眼角泛起晶瑩水光。楚教授伸手揉了揉酸澀的眼角,鏡片後的目光氤氲着怅然與欣慰。懷遠仰頭飲盡杯中黃酒,喉結劇烈起伏,放下酒杯時重重歎了口氣:“唯有這般胸襟,方當得起‘君子’二字。”他望向海天的目光中,除了欣賞,更多了幾分敬意:“江吟信裡寫的一字一句,我們本就深信不疑。今日親眼見你這般胸襟氣度,才知道那些贊美之詞,竟還輕描淡寫了!”他忽然轉身面向兄長,聲音裡帶着釋然的笑:"哥,咱們楚家積了幾輩子的福氣,才讓江吟遇上這樣的摯友!”

楚教授的手掌緩緩落在江吟肩頭,掌心微微發顫,鏡片後的目光深邃而凝重:“江吟,好好珍惜這一切,莫要再有半點辜負!”

楚江吟眼眶泛紅,重重地點了點頭,用力握住海天的手。海天笑着攬過他的肩,掌心輕輕拍了拍,眼神裡滿是熟悉的信任。我望着眼前這一幕,心中愈發暢快,不禁端起酒杯感慨道:“這一年多的時間,我和婉清看着海天與江吟從相識到相知,就像親兄弟一樣。江吟在竹吟居的日子,我們一直把他當自家孩子。兩人在學術上相互切磋,生活裡彼此照應,這樣相互扶持、肝膽相照的情誼定會相伴一生。”

銅火鍋的熱氣裹着藕湯的香氣漫上來,氤氲中浮現出兩個少年無數個深夜苦讀,燈下暢談的畫面。我望着海天習慣性地将蟹黃豆腐推向楚江吟的動作,目光又掃過婉清濕潤的眼角和楚氏姐弟動容的面龐,“這兩個孩子的情誼,是竹吟居最珍貴的墨香。正是因為這份情誼,才串聯起咱們兩家人的緣分,也讓楚老先生的學問有了延續的契機。咱們一直在說,學術的接力棒終将交到他們手中,但比傳承更珍貴的,是這份情誼讓知識的火種有了最溫暖的傳遞方式。來,”我高高舉起酒杯,“這杯酒,敬這份超越血緣的羁絆,也敬這薪火相傳的好光景!”

衆人紛紛端起酒杯。楚教授手中的銀盞與我輕輕相碰,發出清越的聲響,黃酒在杯中泛起細小的漣漪;吳女士眼角帶着溫柔的笑意,翡翠耳墜随着動作輕晃,手中的酒杯緩緩與婉清的瓷盞相觸;懷遠爽朗地笑着,重重碰向海天的杯子,濺出幾滴金黃的酒液。楚江吟握着酒杯的手還有些微微發顫,卻依然堅定地與衆人一一相碰。銅火鍋騰起的熱氣中,杯盞交錯的清脆聲此起彼伏,混着滿室的歡聲笑語,在暖閣裡久久回蕩。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衆人臉上的笑容,這一刻,所有的感激、欣慰與祝福,都化作了杯中醇厚的佳釀,一飲而盡。

銅鍋裡羊骨湯咕嘟翻湧,混着衆人的談笑聲,在暖閣裡織就一張暖意融融的網。不知何時,月亮已悄悄西斜,銀紗般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棂傾瀉而入,為這場歡聚籠上一層朦胧的詩意。宴席散後,在楚氏家人的熱情引領下,我們踏入這座镌刻着歲月痕迹的四合院。青磚鋪就的小徑蜿蜒向前,殘雪在月光下泛着細碎銀光,抄手遊廊上的蘇式彩繪若隐若現,宛如一幅幅塵封的畫卷。懷遠走在最前面,目光熱切地掃過熟悉的景緻,不時駐足指着某處,聲音裡滿是懷念:“看這石榴樹,我小時候總愛爬上去摘果子,祖父就坐在樹下看書,時不時擡頭叮囑我當心摔着。還有這兒,我和父母每年春節都會一起貼春聯,父親總說要把‘福’字倒着貼,說是‘福到了’……”

吳女士和楚教授安靜地跟在一旁,目光随着懷遠的指引流轉,偶爾對視一眼,眼中盡是對那段錯過時光的遺憾。他們靜靜聆聽着,像是要把這些從未參與過的故事,牢牢刻進記憶裡。月光灑在懷遠生動的眉梢處,灑在吳女士眼角的細紋裡,灑在楚教授鬓角的霜白上,也灑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時光仿佛在此刻凝滞,半個世紀的離散與重逢,都化作了庭院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訴說着歲月的滄桑與溫情。

不知不覺間,我們走到垂花門前,即将分别。我伸手從口袋裡掏出那串早已準備好的鑰匙,沉甸甸的分量傳遞着信任與囑托。我鄭重地将鑰匙交到楚江吟手中。楚江吟微微一怔,眼中閃過疑惑:“蘇老師,這是……”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将鑰匙深深按進他掌心,目光堅定而溫暖:“這是竹吟居所有房間的鑰匙。我們每個人都有一串。如今,這一串交給你。我們在法國的這半年,竹吟居就托付給你了!”

楚江吟的手指瞬間收緊,鑰匙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吳女士輕掩住嘴,懷遠手裡的圍巾滑落一半都未察覺,楚教授推眼鏡的手僵在半空,喉結動了動,聲音帶着猶豫:“蘇教授,江吟還年輕,恐怕有負重托……”

我笑着擺擺手,目光溫和地看向楚江吟:“楚教授,您别看江吟年紀小,做事卻格外踏實靠譜。當班長這兩年,班裡組織活動、處理瑣事,從沒出過岔子,連嚴主任都誇他‘少年老成’。竹吟居雖不算大,但藏書多、物件雜,他熟門熟路,收拾得比我們都利落。而且楚老先生的手稿還得繼續整理,竹吟居書房安靜,資料又全,他在這裡研究再合适不過。我們出國這半年,有他照應,可比請外人放心多了。”

我輕輕展開楚江吟攥着鑰匙的手,将他微涼的指尖重新合攏,掌心的溫度透過鑰匙鍊的金屬傳遞過去:“書房左數第三個抽屜裡,你修訂的四篇論文我都批注好了。《文學評論》給楚老先生設的專欄,這些稿件足夠撐滿半年刊期。”見他睫毛輕顫,我拍了拍他手背,“編輯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直接寄挂号信就行。往後要是有其他刊物約稿,你量力而行,手頭若有修訂好的稿子,也别錯過機會,拿不準的地方就找李老師過下目。他治學嚴謹又古道熱腸,我回去就跟他打聲招呼,保管全力幫襯你。”

楚江吟的手指不受控地發顫,鑰匙鍊在月光下晃出細碎銀芒,仿佛他此刻翻湧的心緒都化作了跳動的光點。吳女士擡手時,翡翠耳墜跟着輕輕搖晃,她用手帕擦拭眼角,聲音發哽:“蘇教授哪裡是托付鑰匙,分明是把一個最理想的治學之地留給了江吟……”

懷遠輕笑出聲,藏青色大衣掃過石階,揚起細微的雪沫:“手稿發表、審稿人選、藏書資源……哥,大姐,蘇老師連我們沒考慮到的細節,都替楚家想周全了。”

楚教授喉結劇烈滾動,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在月光下變得朦胧。他深深彎腰鞠躬,羊絨圍巾垂落青磚,聲音低沉而莊重:“蘇教授以家人相待,這份情誼,楚家人沒齒難忘。”起身時,他重重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好好守着這份信任,别丢了楚家的骨氣。”

楚江吟眼眶瞬間泛紅,手指死死攥着鑰匙,指節泛白:“蘇老師……您放心!我一定把竹吟居照料得妥妥當當,等你們回來,一切都會和現在一樣!”

婉清笑着上前,指尖輕輕點了點楚江吟的肩膀:“每間房的炭盆都添足了新炭,暖房裡的君子蘭也該換盆了,注意事項我都寫在廚房案闆下的本子裡。還有啊,冰箱裡囤了些幹貨,半夜想吃熱乎的,自己動手煮碗面,别總虧待肚子。”

海天突然湊過來,攬住楚江吟的肩膀,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對方的外套布料:“還有我書桌上那盆茉莉,”他微微俯身,語氣裡帶着故作的鄭重,“澆水要沿着盆沿轉圈,每月三号施肥,修剪時記得留三對新芽——這些我都寫在《養花手冊》扉頁了,你得像鑽研楚老先生手稿那樣逐字細讀。”

楚江吟仰頭大笑,少年人的爽朗打破了離别的凝重:“放心!那些花我會比照顧自己還精心。”他挑眉看向海天,眼底閃着狡黠的光,“等你從巴黎回來,若發現你那盆寶貝茉莉少開一朵,我任你處置!”

兩個少年的對話惹得衆人開懷而笑,笑聲如漣漪般在垂花門前蕩漾開來。我們踩着月光上了吳女士派來的專車,車輪碾過積雪發出細碎聲響。後視鏡裡,楚氏姐弟并肩而立,楚江吟舉着鑰匙的身影漸漸縮成小點,老宅門楣上“漱玉軒”的匾額在夜霧中暈染成墨色。車子轉過胡同口時,雕花窗棂透出的暖光突然被一株老槐遮擋,再轉出來,唯有竹吟居方向的天際浮着層朦胧光暈,像誰不小心打翻的茶湯,在寒夜的宣紙上洇開無盡餘韻。遠處傳來零星的更鼓聲,混着隐約的銅鈴輕響,不知是老宅檐角,還是竹吟居的風铎,在月光裡輕輕搖晃。

『加入書簽,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