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系辯手們額角青筋微跳,顯然不甘示弱。他們迅速調整陣腳,抛出精心準備的論據,如同連發的箭矢破空而來。中文系辯手們沉着應對,在拆解對方邏輯的同時,巧妙穿插己方觀點,如織網般将論點層層鋪開。雙方你來我往,交鋒的話語化作火花四濺的刀劍,在辯台上激烈碰撞,引得觀衆席不時爆發出驚歎與掌聲。
當自由辯論的鐘聲驟然響起,整個禮堂的空氣仿佛瞬間凝結成冰。新聞系三辯猛地起身,手中的統計圖表在聚光燈下翻飛,聲音如同擂鼓般震響:“全球腐敗指數連年攀升,這鐵一般的數據,不正證明權力必然走向堕落嗎?”
話音未落,海天已從容起身。他整了整筆挺的西裝,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山嶽般的沉穩。“對方辯友拿着放大鏡看污漬,卻閉着眼無視陽光!”他的聲音清朗如鐘,在禮堂中激蕩回響,“過去十年,全球新增反腐機構超百家,廉政法規修訂次數創曆史新高。腐敗指數的上升,恰如體溫計顯示高燒——這不是疾病更肆虐,而是我們的‘免疫系統’正在全力作戰!就像醫院人滿為患,不是因為疾病更猖獗,而是人們學會了主動求醫!真正值得欣喜的,是人類約束權力的決心與日俱增!”
這是海天在這場比賽中的首次開口。他從容起身的瞬間,金屬座椅輕響都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三千雙眼睛齊刷刷聚焦在那個俊朗的身影上,連前排觀衆屏息時吐出的白霧都懸在半空凝滞。當他帶着書卷氣的清朗嗓音劃破沉寂時,那些精妙的比喻如石子投入深潭,在寂靜的禮堂裡激起回響。大家都不自覺地挺直脊背,連評委翻動資料的沙沙聲都清晰可聞。海天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空間先是一片沉寂,緊接着便是潮水般的掌聲席卷而來。聲浪一波接着一波沖擊着穹頂的彩繪玻璃。錢理群抱着保溫杯,搖頭晃腦地嘀咕:“隻要海天開口,不管對不對,底下就跟點了炮仗似的。這自帶的氣勢,對對手來說,實在太有壓迫感了。”身旁夫人手肘輕撞他的腰:“少廢話!睜大眼睛瞧瞧——丁石孫校長連連點頭,都快把白頭發晃散咯,這還能叫說得不對?”
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新聞系辯手們面色凝重地低聲商議。當他們重整旗鼓,抛出“絕對權力導緻絕對腐敗”的經典論調時,海天指尖輕叩桌面,在衆人屏息間緩緩翻開鵝黃色文件夾。泛黃的紙頁間夾着的剪報微微顫動,像是即将展翅的蝶:“去年,香港廉政公署雷霆出擊,以‘三管齊下’的制度鐵律,将警隊貪腐率從觸目驚心的60%斬落至0.02%;北歐五國構建的透明政府體系,讓公民的監督權化作高懸的明鏡,官員财産在陽光下無所遁形。”
他忽然合上文件夾,金屬搭扣的輕響驚得前排觀衆微微一顫,墨色瞳孔裡燃燒着灼人的光:“這些镌刻在制度豐碑上的勝利,為何入不了對方辯友的法眼?權力從來不是洪水猛獸,放棄編織制度的巨網,才是真正的危機!當我們把責任推給虛無的'權力本性'時,恰恰是在為不願革新的惰性開脫!”
海天的話語如連珠箭般劃破長空,禮堂内掌聲浪潮洶湧,前排座椅被拍得嗡嗡作響。新聞系四位辯手面色緊繃,指節捏得稿紙簌簌發響,仿佛那是他們搖搖欲墜的防線。就在這時,四辯張銳突然猛地起身,金屬椅腿刮擦地面發出刺耳聲響,他的聲音帶着破音的震顫:“各位難道忘了?金庸先生筆下的任我行,在被囚西湖底時何等清醒睿智,可重掌日月神教後,卻迅速膨脹,行事比東方不敗更狠辣暴戾,甚至覺得自己比孔夫子關雲長諸葛亮都聖明英武睿智!”
他額角青筋暴起,狠狠甩了下手中的稿紙,語氣中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狠厲和嘲諷:“還談什麼制度約束?制度是人定的,人心易變,制度又如何靠得住?沒有權勢的時候,誰都是清醒的。就像沒有下邊的某個部位,哪個男人都是君子一樣!”
禮堂的空氣驟然凝固。張悅這句帶着粗粝市井氣的比喻,如同一記驚雷,炸得全場人手足無措。評委席上,白發蒼蒼的老教授們瞬間僵在原地,手中的鋼筆懸在評分表上方,墨水不受控地暈染出深色斑點;丁石孫校長半張着嘴,喉結凝滞在吞咽的動作裡;王學珍書記扶了扶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滿是不可置信。我身旁的嚴主任猛地坐直身子,手指死死摳住座椅扶手。婉清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指尖冰涼如霜,我明顯地感受到她身體在微微顫抖。觀衆席上,同學們目瞪口呆,女生們捂着嘴,瞪大的雙眼寫滿震驚;男生們則張着嘴,仿佛連呼吸都忘記了。主席台上,主持人呆立當場,嘴唇半張半合,所有台詞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新聞系的辯手們面面相觑,冷汗順着額頭滑進衣領。三辯蘇然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仿佛想與張銳劃清界限。而始作俑者張銳,此刻也僵在原地,仿佛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究竟說了什麼,臉上血色盡褪,喉結不斷上下滾動,想解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中文系的辯手們同樣驚愕,楚江吟手中的卡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海天眉頭緊鎖,目光如炬地凝視着對方辯台。整個禮堂安靜得隻剩下此起彼伏的緊張呼吸聲,令人窒息的尴尬在空氣中肆意蔓延。
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冷汗順着脊背滑進衣領,在羊絨衫上洇出深色痕迹。這絕非為勝負焦灼——當張銳的粗鄙之語撕裂空氣的刹那,所有人都明白,這場辯論賽的勝負已失去意義。在北大這方承載着九十年學術尊嚴的殿堂裡,即便在最動蕩的年月,連不可一世的宣傳隊都未敢突破的言語底線,竟被一個年輕辯手的沖動徹底擊碎。
禮堂穹頂的雕花在聚光燈下投下詭谲陰影,像無數雙審視的眼睛。我望着台上僵立的張銳,喉間不禁泛起一絲苦澀。這位被新聞系委以奪魁重任的青年才俊,想必也曾在星月相伴的深夜逐字雕琢辯論稿,将每個論據都打磨得鋒芒畢露;也曾在賽場上妙語連珠,以排山倒海之勢率隊殺進半決賽。而此刻,他蒼白如紙的面容、微微發顫的指尖,卻暴露了被海天戰隊逼入絕境的窘迫。那些曾引以為傲的精妙論述,在對方密不透風的邏輯碾壓下節節敗退,最終潰不成軍,才讓這句失控的話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而他的“口不擇言”,卻讓海天他們的處境比想象中更艱難:若犀利駁斥,無異于在衆人注視下撕開對方最後的遮羞布;若視而不見,這場鬧劇将如刺青般永久烙印在北大辯論史的扉頁。
評委席上,老教授們交頭接耳的低語聲與觀衆席壓抑的騷動,像無形的巨網,将整個禮堂籠罩在窒息的膠着中。夜風突然卷着枯葉撲進禮堂,掀動後排學生手中的橫幅。我望着海天沉靜的側臉,他正垂眸凝視着便簽紙,仿佛在與某個看不見的對手博弈。此刻的僵局,比兩天前臨時救場更考驗智慧——這不僅是辯題的較量,更是如何守護學術尊嚴與人性溫度的艱難抉擇。
終于,海天拿起了話筒,指尖在話筒邊緣反複摩挲。刹那間,偌大的禮堂陷入死寂,連後排觀衆羽絨服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都清晰可聞。他垂眸掃過發言稿,忽然擡眼,目光如探照燈般掠過前排捏緊鋼筆的評委,最終定格在對面辯手席上——張銳猛地往後瑟縮半寸,攥着辯詞的右手劇烈顫抖,紙片邊緣被指甲刮出細碎裂痕,宛如他搖搖欲墜的防線。
“對方辯友方才提及‘君子’”,海天忽然輕笑出聲,尾音裹着若有似無的調侃,“倒讓我想起新聞系張銳同學,在燕園可是素有‘君子’之名。”他刻意将“君子”二字咬得極重,字字如珠落玉盤般擲地有聲。
前排白發蒼蒼的老教授們先是怔愣,鏡片後的目光驟然清明,緊接着摘下金絲眼鏡擦拭眼角;嚴主任扶着額頭,肩膀劇烈顫抖,克制的笑聲從指縫間漏出;婉清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拼命忍着即将爆發的笑聲,另一隻手指着海天,連珠炮似的感歎都化作斷斷續續的抽氣聲。台上的海天卻不動聲色翻開手邊的文件夾,抽出一張泛黃的剪報,在聚光燈下展開:“去年校報‘燕園風采’人物專訪寫得清楚,‘張銳為人謙和,行事磊落,頗具君子風範’,當時多少同學把這段評價摘抄在筆記本上。”
禮堂後排突然爆出憋不住的笑聲,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迅速擴散。海天卻無動于衷地将剪報輕輕晃了晃,目光中帶着溫和的調侃:“如今看來,這‘君子’二字,在太多人心中,早已和張銳同學牢牢畫上等号了。”
話音未落,如海嘯般席卷而來的哄堂大笑徹底淹沒整個禮堂。此起彼伏的笑聲潮水漫過高高的穹頂。女生們笑彎了腰,眼淚混着香粉在臉上暈開;男生們拍得座椅咚咚作響,震得前排同學的筆記本都跟着彈跳。丁石孫校長微微颔首,眼角的皺紋裡盛滿笑意;王學珍書記推了推眼鏡,和身旁教授相視而笑,低語聲都浸着愉悅。主持人扶着話筒架笑得直不起腰,幾次試圖開口控場,卻又被新一波笑聲淹沒。中文系辯手們笑作一團,楚江吟笑得癱在椅背上,王麗麗紅着臉拼命咬着嘴唇,終究還是破功笑出了聲。新聞系辯手們則有的如釋重負地搖頭,有的尴尬地撓撓頭,張銳僵立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蒼白的臉上泛起薄紅。他挺直脊背,朝着海天和全場深深鞠躬,這個動作讓掌聲與笑聲再度沸騰,連門口的安保人員都别過身,肩膀止不住地輕顫。
我望着這熱烈的場景,眼眶微微發燙。在燕園五十餘載,進進出出禮堂無數次,卻從未聽過如此酣暢淋漓的笑聲。這笑聲如同春日驚雷,震碎了所有尴尬與緊張,隻留下滿室暖陽般的蓬勃朝氣。
海天依舊保持着沉穩大氣的姿态,春風般溫和的笑容始終挂在臉上。待禮堂内的笑聲如退潮的海浪漸漸平息,他再次将話筒穩穩舉起,磁性的嗓音帶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在空氣裡流淌:“各位是否記得那篇‘燕園風采’專訪?文中記錄了張銳同學在《京報》實習時的事迹——面對某企業違法排污的鐵證,他頂着多方施壓,三赴污染現場拍攝,連續三周蹲守取證,最終讓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禮堂裡響起此起彼伏的低語與點頭聲。評委席上,白發蒼蒼的老教授們挺直脊背,将鋼筆重重擱在評分表上,重重拍了下扶手,喉頭發出滿意的悶哼;丁石孫校長輕輕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滿是贊許;王學珍書記則微微颔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份不畏強權的铮铮鐵骨,這份追尋真相的執着堅守,”海天的聲音陡然激昂,“難道不正是‘君子’二字最生動的注腳?而支撐他完成這一切的,正是新聞行業的規章制度、輿論監督的透明機制,以及社會對公平正義的共同維護。”他擡手示意衆人安靜,指尖在聚光燈下鍍着金邊,“所以說,當權力主動擁抱制度的缰繩,不僅不會膨脹迷失,反而能成為推動發展的強勁動力!張銳同學能沖破阻礙揭露真相,正是制度制約了權力,保障了正義的發聲,這便是最有力的例證!”
禮堂内掌聲如雷。海天卻擺了擺手,目光重新聚焦向張銳:“至于張銳同學方才那個略顯诙諧的比喻——這樣極端的假設或許在現實中難覓蹤迹。但請各位看看身邊的男同胞,”他張開雙臂,将全場熱切的目光納入眼底,“在道德與法律編織的嚴密網絡下,在制度與規則構築的堅實堤壩前,如張銳同學那樣的謙謙君子,難道不是比比皆是嗎?”
話音剛落,禮堂再度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笑聲、掌聲和歡呼聲。大家簡直把肚子笑疼了,嗓子喊破了,手掌拍麻了。張銳的眼眶陡然濕潤,喉結劇烈滾動着,剛要開口說些什麼,計時員尖銳的提示聲卻劃破空氣:“反方自由辯論時間到!正方還有三分鐘,可繼續發言。”
這突兀的聲響瞬間割裂了禮堂内沸騰的聲浪。原本歡呼着起身的觀衆僵在原地,高舉的手臂懸在半空,鼓到一半的掌也凝在喉間。評委席上,白發蒼蒼的老教授們紛紛放下手中的評分表,惋惜地搖頭,鏡片後的目光滿是遺憾;丁石孫校長輕歎了口氣,緩緩坐回座椅;王學珍書記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筆記本邊緣。整個禮堂隻剩下此起彼伏的歎息聲,像秋末凋零的落葉般簌簌飄落。前排的女生攥着被揉皺的加油橫幅,怅然落座;後排男生捶着座椅扶手,恨恨地低聲嘟囔着:“可惜了!”
中文系辯手們面面相觑,王麗麗咬着嘴唇,楚江吟手中的卡片無意識地折出深深的褶皺,林霄攥着筆的指節發白。大家都明白,海天為了化解張銳帶來的尴尬,竟然耗盡己方寶貴的自由辯論時間——接下來整整三分鐘,他們隻能在正方的攻勢下被動挨打而無法還擊。
而海天卻如青松般從容落座,西裝下擺輕掃過皮質座椅,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擡手整了整領帶,朝計時員溫和颔首,又轉向觀衆席露出清隽的笑容。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将那份坦然鍍上一層溫潤的光澤。
禮堂裡凝滞的空氣仿佛凝固成鉛塊,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本應乘勝追擊的新聞系辯手們卻反常地僵在座位上。林曉的手指在桌下反複摩挲着發言稿,陳宇不安地推了推眼鏡,蘇然低頭盯着計時器,喉結不住地上下滾動。他們彼此交換着猶豫的眼神,目光中交織着試探與糾結,最終默契地對張銳微微颔首。當張銳緩緩起身時,金屬椅腿與地面摩擦出刺耳聲響,如同撕裂寂靜的利刃。全場觀衆不約而同地挺直脊背,前排女生攥緊了手中的橫幅,後排男生不自覺地向前傾身。大家都意識到,這是張銳爆出粗鄙言論後的首次開口,聚光燈下,他蒼白的臉上還殘留着未褪的愧色,額角卻沁出細密的汗珠。所有人的目光如探照燈般聚焦在他顫抖的指尖上,屏息等待着——這個深陷輿論漩渦的辯手,究竟會選擇用尖銳的言辭乘勝追擊,還是以誠懇的态度逆風翻盤?
張銳緩緩摘下眼鏡,用指腹反複擦拭鏡片,半晌才擡起頭,戴上眼鏡,緩緩拿起話筒。他的聲音沙啞卻清晰,在寂靜的禮堂裡激起陣陣回響:“各位,此刻我手中的話筒仿佛有千斤重。按辯論規則,我們本可以用這三分鐘展開攻勢,但當我望向對面中文系辯友們坦然的目光,突然覺得那些精心準備的反駁都失去了意義。”
他的喉結劇烈滾動,目光掃過海天溫和的笑容,眼眶泛起微紅:“章海天同學方才用‘君子’二字為我解圍時,我的手心全是冷汗。作為對手,我本以為會等來更淩厲的駁斥。可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在為我,也是為我們新聞系挽回顔面。我驚于他的大度,更愧于自己的失儀。那不僅是對我的包容,更是對辯論精神最深刻的诠釋。當我在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是他用智慧與善意,将一場可能撕裂尊嚴的鬧劇,化作了思想碰撞的契機。”
禮堂後排傳來細微的抽氣聲,張銳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北大學子該有的胸襟——那是面對冒犯時的從容不迫,是捍衛真理時的堅定執着,更是在勝負之外,對學術尊嚴的赤誠守護。這樣的氣度,遠比任何辯論技巧都更令人折服。若說這世間誰最當得起‘君子’二字,此刻站在眼前的章海天,便是最好的答案。”
他忽然轉身面向海天,挺直脊背,目光鄭重:“現在,我代表新聞系辯論隊承認,在這場關于權力與制度的思辨中,我們被中文系辯手們嚴謹的邏輯、淵博的學識,以及對正義的堅守徹底說服。更重要的是,章海天同學用行動讓我們明白:真正的辯論不是非黑即白的對抗,而是對真理的共同追尋。”話音落下,他深深鞠躬,發梢垂落遮住了泛紅的眼眶。
片刻後,張銳直起身,目光已恢複清亮:“所以,我們自願放棄剩餘的辯論時間。這場比賽,新聞系認輸——我們輸得心服口服,更輸得滿懷敬意。”
張銳的話音消散在寂靜的禮堂中,空氣瞬間凝固成冰。時間仿佛在此刻抽離,将所有人的呼吸與心跳都鎖進了真空。前排觀衆維持着前傾的姿勢僵在原地,後排踮腳的學生忘記了放下腳尖,就連懸挂在穹頂的吊燈都似乎屏住了呼吸。評委席上,白發教授們手中的鋼筆懸在評分表半寸處遲遲未落,丁石孫校長推眼鏡的動作凝固在半空,王學珍書記輕叩桌面的手指突然頓住,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北大辯論史上,從未有隊伍在總結陳詞前主動認輸。
我的心髒在胸腔裡瘋狂跳動,喉嚨發緊,目光死死盯着海天。他依舊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側臉輪廓在聚光燈下堅毅而溫和。婉清緊緊攥着我的手,指尖的力道幾乎要将我的骨頭捏碎。“這孩子……太讓人驕傲了……”她在我耳邊輕聲說,滾燙的淚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燙得我眼眶也跟着發熱。
死寂中,一聲壓抑的抽氣聲從左側觀衆席傳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緊接着,不知是誰顫抖着鼓起掌來,零星的掌聲如同驚蟄的第一聲悶雷,瞬間在寂靜中炸響。前排的老教授們率先起身,布滿老年斑的手掌拍得通紅,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淚光:“好啊!好啊!”丁石孫校長鏡片後的目光微微顫動,王學珍書記頻頻點頭,銀發随着動作輕輕晃動。緊接着,全場觀衆自發起身,雷鳴般的掌聲在禮堂中轟然回響,激蕩着振奮人心的旋律。嚴主任扶着座椅扶手站起來時,羊絨圍巾滑落肩頭都渾然不覺。我機械地跟着衆人起身,雙腿有些發軟,卻又充滿力量。視線模糊間,我看見主持人放下手中的主持詞,擡手抹去眼角的濕潤,對着話筒的聲音帶着明顯的哽咽:“各位,這是北大辯論賽史上最特别的時刻……讓我們用更熱烈的掌聲,銘記這一刻!”
主席台中央,雙方辯手們的眼眶同時泛紅。王麗麗和林曉率先相擁而泣,發絲在顫抖中糾纏;楚江吟與陳宇緊握的雙手青筋暴起,用力搖晃着彼此。海天與張銳穿過人群緩緩靠近,張銳的喉結上下滾動,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子:“海天……我……”話音未落,海天已張開雙臂将他攬入懷中。張銳先是渾身僵硬,繼而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般癱在對方肩頭,淚水浸透了海天藏青色的西裝。海天輕輕拍着他的後背,下颌抵在他發頂,聲音低沉而堅定:“都過去了,過去了……”
雷鳴般的掌聲中,追光燈将相擁的少年們鍍上金邊。我望着兒子挺拔的背影,心中翻湧着難以言喻的驕傲與感動。這一刻,所有的擔憂、緊張都化作烏有,隻剩下滿滿的欣慰。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場上,他不僅用智慧和胸懷赢得了對手的尊重,更用行動诠釋了比勝負更珍貴的東西。這一幕,注定會成為我心中永遠難忘的畫面,也将在北大的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就這樣,在這場北大有史以來最跌宕起伏的辯論賽中,中文系戲劇般地獲得了勝利。禮堂裡經久不息的掌聲仿佛還萦繞在耳畔,可僅僅三天後,當決賽辯題揭曉,海天卻再次斷然拒絕參加比賽。王麗麗站在竹吟居門口,聲音已經帶着哭腔,攥着辯題單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褶皺的紙張邊緣被指甲刮出毛邊:“海天,就這一次行不行?咱們已經走到決賽門口了……”
海天的目光掠過門外覆着薄霜的翠竹,那些泛黃的葉尖垂着冰棱,卻仍倔強地保持着向上的弧度。竹枝在寒風中微微震顫,卻不曾彎折分毫,深褐色的竹節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泛着冷冽的光澤。他的喉結滾動了兩下,聲音如同凍透的冰棱般清冽:“我承諾不站在曆史系那邊——這是我作為中文系學生,唯一能守住的底線。”
我接過王麗麗顫抖着遞來的辯題單,“人性本惡”四個黑體字在陽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四枚釘子釘進視網膜。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王麗麗,什麼也别怪,隻怪你抽到一個海天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辯題。”
一旁的楚江吟拉了拉王麗麗的衣角:“走吧。海天能承諾不幫助對手,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兩人落寞地轉身離去,竹影在他們身上晃出破碎的光斑。直到那兩道身影隐沒在竹林深處,王麗麗失落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聞:“說實話,我都想棄賽了。一看到海天,那句‘人性本惡’根本說不出口……”
決賽舉行的那個晚上,嚴主任意外地來到竹吟居。那時正下着雪,我們一家三口聚在書房裡閑談。婉清往暖爐裡添着炭火,海天一邊刻着手中的閑章,一邊和我們講述着丸山先生來信的内容。見到嚴主任呢子大衣上細碎的雪花,他詫異地放下手中的刻刀:“怎麼,嚴主任,您沒去現場為他們加油?”
嚴主任摘下眼鏡擦拭,呵出的白霧在燈下凝成細小的珠:“我對王麗麗他們說,不用在意今天這場所謂的決賽。三天前,當張銳鞠躬認輸的瞬間,這次辯論賽,咱們中文系已經取得了勝利。”他忽然走到書架前,指尖撫過海天未完成的《墨梅圖》,“半決賽你用‘君子’二字為對手挽回尊嚴時,可知道有多少老教授紅了眼眶?權力辯題的硝煙裡,你們辯出的是比勝負更珍貴的東西。”
婉清往銅爐裡添了把檀香,青煙袅袅間,嚴主任的聲音愈發低沉:“這些年我看過太多鋒芒畢露的辯手,卻第一次見有人把‘辯’字寫成‘護’——護住對手的尊嚴,護住學術的風骨。”他轉身時,窗外的雪片正巧撲在玻璃上,“中文系的獎杯櫃裡或許會少了一座金杯,但那晚,每個北大學子心裡都立起了一座豐碑。”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桌上那方尚未完成的閑章上,像是被磁石吸引般,他伸手拿起來,在台燈下細細端詳:“聽丸山先生來信提起,才知道你還有這門絕活,平日可是深藏不露啊!”
一旁的婉清笑着接過話茬,眼角的笑紋裡都浸着暖意:“這孩子手巧着呢!不僅畫畫好,雕刻也是一絕。你看他卧室裡那盞竹子台燈,從選材到打磨,全是他自己一點點做的,榫卯都沒釘一顆釘子。老蘇平日裡用的幾枚印章,也都是他給刻的。”她湊近了些,看着嚴主任手中那尚未完成的羊脂玉閑章,繼續說道,“這塊料子還是幾年前老蘇去西安開會時,被玉器店老闆一句‘燈下觀玉,恍若春水凝脂’勾了魂,頭腦一熱,買回家就壓了箱底。昨兒收拾屋子,才讓它重見了天日。可巧老蘇喜歡海天給丸山先生刻的那枚‘求真’印章,念叨好幾次了,海天就打算用這塊羊脂玉給他也刻一枚。這會兒啊,正琢磨着怎麼下刀呢!”
嚴主任摩挲着羊脂玉溫潤的質地,忽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窗邊的衣帽架旁,從大衣内側的暗袋裡,小心翼翼摸出個油紙包。“實不相瞞,這是上個月去杭州參加學術會議時,在孤山下的舊物市集撿的漏。”他攤開油紙,露出一方略帶赭色斑點的壽山石,石面天然形成的紋理宛如山間晨霧缭繞,“賣主說是家傳的老料子,原本打算刻鎮紙,後來嫌石料太小就擱置了。我瞧着這雲霧紋有趣,想着或許能派上用場,就一直帶在身邊。”
嚴主任将壽山石輕輕推到海天面前,鏡片後的目光滿是期許:“海天,若你不嫌棄,也幫我刻個閑章?”他頓了頓,伸手輕輕撫過石面的紋理,“也刻‘求真’二字吧。半決賽那晚,你用‘君子’二字化解危機時,我忽然明白,這‘求真’二字,不該隻存在于辯論場上。”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竹影灑在案頭。嚴主任望着硯台裡未幹的墨痕,聲音裡帶着歲月沉澱的感慨:“權力辯題那場較量,你沒有窮追猛打,而是用包容和智慧讓對手心服口服。這讓我想起王陽明所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真正的‘求真’,是在唇槍舌劍中守住善意,在針鋒相對時不忘風骨。”他輕輕拍了拍海天的肩膀,“這方印,就當是我這個老頭子,向你讨的‘醒世之禮’吧。”
海天猛地擡起頭,眼中閃爍着急切的光芒,身體不自覺地前傾,幾乎要越過半張書桌:“嚴伯伯!瞧您說的,這話該是我對您說才是!兩年前,正是您告訴我,無論為學還是做人,都需要一點‘傻子精神’,不計利害,腳踏實地,堅守良知,隻講真話。”他忽地握住我的手,掌心帶着雕刻時沾染的石粉,溫熱而有力:“我爸也常教我,‘古人修史秉筆直書,甯受宮刑不改一字;今人治學,亦當以心為尺,以實為秤’。嚴伯伯,您為了認定五四文學革命的性質,翻遍了六年的《新青年》雜志。我爸為勘誤一個典故,踏遍江南二十座藏書樓。這哪裡是閑章上的字,分明是刻在骨子裡的信仰啊!”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看向嚴主任,鄭重說道:“好,嚴伯伯!這‘求真’二字我刻!不僅要刻在這方壽山石上,更要一筆一畫,刻在我的靈魂中!”
嚴主任望着海天眼中灼灼的光,眼眶泛起一層濕潤的薄霧。他緩緩俯身,将布滿歲月痕迹的手掌輕輕覆在海天與我緊握的雙手上,聲音裡裹挾着欣慰與滄桑:“海天,你哪裡是今天才刻這‘求真’二字?你早就把這兩個字,刻進了北大學子的風骨裡,刻進了中國文人代代相傳的精神血脈中。”
雪後的月光靜靜流淌進竹吟居,将案頭的壽山石、未完成的閑章與三人相握的手一同鍍上銀輝。炭盆裡的餘燼忽然迸出幾點火星,在寂靜中炸開細小的光,恍若真理的火種,在代代學人的守護下,永遠躍動,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