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破曉時分,婉清的鐵鍋已在晨光裡泛起油亮的光。蛋液墜入熱油的刹那,滋啦聲響裹挾着焦香騰空而起,與籠屜裡蒸騰的白霧纏綿交織,将竹吟居的晨炊釀成一阕滾燙的北方民謠。海天掀開竹編食罩,剛出鍋的油餅泛着琥珀色的光澤,層層疊疊地堆在粗陶盤裡,仍在滋滋吐着熱氣;旁邊一碟脆生生的老鹹菜切得粗細均勻,青瓷碗中,小米粥浮着碎金般的蛋花,混着柴火香漫過雕花窗棂。
丸山先生捧着粗陶碗,看碗裡疙瘩湯的金韭銀蛋随着漣漪輕晃。他忽然擱下筷子,從公文包取出一方藍布包袱。随着布料層層展開,兩枚開片如冰裂寒江的青瓷茶盞顯露出來:“這對盞是長崎老窯的手藝,晨起飲玉露,最能養性。”松子夫人笑意溫柔,遞來一方繡着櫻花的絲綢帕子,金線在晨光裡流轉:“給海天君包書卷用,但願書香與花香常伴。”
我與婉清相視一笑,轉身從書房捧出湘妃竹軸裝裱的畫卷。宣紙剛一展開,水墨氤氲間,幾竿修竹傲立山石,竹葉翻卷如聞風聲,留白處似有清風穿堂而過。“海天前日連夜揮毫,”我輕叩畫軸,“他說老先生如竹般高潔,這幅《清風竹影圖》正合心境。”海天又将一方刻着“求真”二字的青田石印章遞過去:“晚輩拙作,還請先生指教。”
鏡春路上,系裡的車早已鳴響催促的喇叭。丸山先生的白發在晨風中顫動,他緊緊握住我和海天的手,鏡片後的目光比初遇時更深邃:“蘇教授,海天,竹吟居的茶香已沁入骨髓。待東京大學的銀杏染金時,盼能聆聽蘇教授講授《離騷》,更盼與海天君再論《野草》!”他鄭重地将竹吟居的地址謄寫在備忘錄上,鋼筆尖在紙頁劃出深深的痕迹。海天反複核對那串東京地址,連标點符号都用紅筆描了三遍。
機場送别後,海天獨自回到竹吟居,在涼亭裡枯坐良久,看西府海棠的紅葉一片片飄落。婉清悄悄将溫熱的糖炒栗子塞進他掌心,卻觸到一片濕潤——青年泛紅的眼眶裡,凝結的何止是離别的不舍,分明盛着整個秋天的晨露與星光。
三天後,北大期中考試準時拉開帷幕。盡管過去一個月裡,海天因繁重的接待工作分身乏術,但依然毫無懸念地蟬聯榜首。然而,這場考試帶來的喜悅很快被沖淡——籌備已久的年度校園籃球賽,因體育館改造工程被迫取消。這個消息令全校師生惋惜不已,尤其是那些期待在球場上一睹海天矯健身姿的女同學們,更是難掩失落。幾個提前準備好加油橫幅的女生,站在公告欄前直跺腳,嘴裡嘟囔着:“可惜了海天的球技——和帥氣。”
為填補這段時間的活動空白,重燃校園活力,教務處連夜推出“思辨青春,舌戰風雲”主題校園辯論賽。活動公告一經發布,便吸引了衆多學子踴躍報名。可出人意料的是,作為中文系公認的第一才子,海天卻對參賽邀請斷然拒絕,一頭紮進小說創作中。新任中文系學生會主席王麗麗多次勸說,磨破了嘴皮子,得到的始終是海天的婉拒。束手無策的王麗麗找到我,希望我能出面說服海天。看着她緊緊攥着報名表的手,我隻能歎了口氣,溫和而堅定地說:“在我們家,尊重孩子的選擇是一貫的原則。隻要是他慎重做出的決定,我們都不會輕易幹涉。”
王麗麗最終帶着臨時組建的辯論隊奔赴賽場,盡管陣容不及預期,卻也在磨合中漸顯鋒芒。海天則在學業之餘,依舊沉浸在稿紙與墨香交織的世界裡,鋼筆尖在泛黃的稿紙上沙沙遊走,将構思已久的故事化作一行行文字。隻是,對于辯論賽的戰火硝煙,他也并非無動于衷。每逢有獨到的辯題,他都會以一個純粹的旁觀者的姿态,悄然坐在禮堂後排,膝頭攤開筆記本,目光随着雙方辯手的交鋒流轉。我曾經陪着他觀看了經濟系與曆史系的比賽。當“科技進步是否消解了傳統文化”的辯題抛出,他膝頭的筆記本上立刻落滿飛動的字迹。選手們引經據典的論述、妙語連珠的反駁,都被他精準捕捉。他時而蹙眉凝視台上,時而疾書記錄,那雙深邃的眼睛裡,仿佛有無數思維齒輪在飛速轉動。回到竹吟居後,海天将正反雙方的觀點像拆解機械表般逐一剖析。月光透過窗棂灑在書桌上,倫理學著作與哲學典籍翻開在不同章節,各色便簽如五彩蝴蝶散落其間。他時而托腮沉思,時而在稿紙上勾勒思維導圖,将看似對立的論點重新排列組合。當晨光再次爬上窗沿時,一行工整的字迹躍然紙上:“科技進步并非傳統文化的消解者,而是其在新時代的重塑工具。”
直到西語系與哲學系的對決海報出現,海天的這份平靜終于被打破。“尊嚴比生存更重要”的辯題像一柄重錘,敲響了他内心深處的共鳴。那些日子,他的書房俨然成了思想戰場,書架上的《理想國》《存在與虛無》被反複翻閱,書頁間的便簽密密麻麻寫滿批注。他主動找到西語系辯手,在圖書館僻靜的角落裡,與他們展開一場又一場激烈讨論。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觀點整合,而是深入剖析雙方攻防策略:既借鑒哲學系擅長的形而上思辨,又融入西語系對人文主義的獨到理解,最終将“生存是尊嚴的物質基礎”與“尊嚴是生存的精神錨點”熔鑄成全新論點——“當生存與尊嚴相悖時,捍衛尊嚴才是人類超越動物性的終極證明”。
比賽當晚,大禮堂座無虛席。海天早早坐在前排,手中的筆記本已經翻開新的篇章。當西語系辯手們走上台時,他的目光裡滿是期待與鼓勵。面對哲學系旁征博引的诘難,西語系辯手們沉着應對,以海天精心打磨的論點為利刃,用嚴密的邏輯構築防線。他們的聲音铿锵有力,将尊嚴的價值闡述得擲地有聲。當評委宣布西語系獲勝的那一刻,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辯手們歡呼着沖下台,将海天團團圍住,眼中滿是感激與敬佩。西語系主任激動地握住我和婉清的手,連聲道謝:“這場勝利,有一半應該歸功于你家海天啊!等回了竹吟居,務必替我好好謝謝他!”
婉清望着被衆人簇擁的兒子,眉眼間盡是熨帖的笑紋:“要謝,還是謝咱們抽到的這個辯題吧。我這當媽的最知道兒子的脾性,‘尊嚴比生存更重要’這句話,就跟天壇裡的百年古樹似的,早紮根在他心坎兒裡了。哪怕對面站着的是中文系的師兄弟,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為這份信念戰鬥到底。”
經過一個月的激烈角逐,校園辯論賽終于接近尾聲。中文系與新聞系半決賽的海報剛剛貼出,竹吟居的門便被人輕輕敲響。
“江吟?”打開大門的一刹那,我不禁微微一愣,“你怎麼有空來了?最近不是忙着參加辯論賽嗎?”
婉清系着藍花布圍裙從廚房疾步而出,蒸籠騰起的白霧還沾在她鬓角:“喲!這不是中文系哪個讓人聞風喪膽的二辯楚江吟同學嗎?打從辯論賽開始,你就跟腳不沾地似的!曾祖父那摞手稿怕都要長蜘蛛網了吧?”她熱情地拉着楚江吟往屋裡拽,“快進來!剛蒸的包子還冒着熱氣,茴香餡的,就着臘八蒜吃倍兒香!”
“哎呀,師母!您可别打趣我啦!我這都火燒眉毛了!”楚江吟被婉清拽得踉跄了一下,單肩包帶子滑到肘彎,裡頭露出半截折角的辯論賽海報。他慌忙扶正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急切地越過婉清肩頭,死死盯着聞聲剛從西廂房走出的海天。秋日斜陽透過雕花窗棂,在海天深藍色毛衣上投下斑駁竹影。
“海天,事情緊急,這次還真得求你幫個忙!”楚江吟跨步上前,帆布包随着動作晃出嘩啦啦的聲響。
海天停下腳步,指節無意識地叩着懷中的稿紙,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笑:“除了參加辯論賽,什麼忙我都可以幫。”他将稿紙在胸前攏了攏,碎發遮住眉眼,聲音像浸了冷水般清醒。
楚江吟急得直搓手,皮鞋在青磚地上碾出細微聲響。他扯松深藍色領帶,喉結上下滾動:“海天,我知道你不參加辯論賽,是因為你隻為了真正認可的觀點據理力争,不願被别人強加的辯題牽着鼻子走。”他突然從包裡抽出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紅筆批注,“可這次咱們中文系是真遇到難處了!半決賽隻剩兩天準備時間,四辯卻突發流感,連話都說不出來。”他猛地擡頭,目光灼灼盯着海天,“整個中文系,就屬你洞察力、思辨力拔尖,表達力更是大家公認的。這救場的事,除了你誰能行?”
海天突然怔了一下,眼底泛起微光,唇角不自覺地輕輕顫動。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拍了拍楚江吟的肩膀,聲音裡帶着幾分感慨:“江吟,還是你懂我啊!”
秋日的風掠過竹吟居的院落,将西府海棠枝頭最後幾片紅葉卷得簌簌作響,落在海天的肩頭。他後退半步,倚住抄手遊廊的朱紅廊柱,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柱身斑駁的漆紋。斜陽透過海棠枝桠,在青磚地上灑下細碎的光影。“辯論賽的題目就像提前畫好的牢籠,辯手不過是戴着鐐铐跳舞。”他垂眸輕笑,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陰影,“為了赢下比賽,有人把詭辯技巧磨得比刀刃還鋒利,有人故意曲解概念混淆視聽。那些所謂的‘精彩交鋒’,不過是文字遊戲堆砌的空中樓閣,和真理半點關系都沒有。”
一陣風穿廊而過,卷起地上的落葉。海天低頭撣去肩頭的海棠殘葉,目光掃過不遠處金頂紅柱的涼亭,語氣堅定:“不要和我提什麼中文系的榮譽。如果要我違背本心,用話術扭曲事實來換取勝利,這樣的榮譽不要也罷。真正的思辨該是追尋真理的旅程,而不是戴着鐐铐的表演。當邏輯成為争勝的工具,當觀點淪為得分的籌碼,這樣的‘場’,救得又有什麼意義?江吟,你既然懂我,就别再勸我。這個‘場’,我救不了,也根本不想救!”
我望着海天棱角分明的側臉,不禁暗暗颔首。海天永遠是海天,再多榮譽光環的誘惑,也未曾動搖他對真理的赤誠。楚江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苦笑着攤開雙手:“我早料到勸不動你,王麗麗非說要試試,連嚴主任都……”
“嚴主任也覺得我會松口?”海天的眉峰陡然蹙起,深邃的眼眸像繃緊的弓弦般銳利。
楚江吟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老人家最清楚你的性子,不過臨走前他神秘兮兮地說,這次的辯題或許能撬開你的嘴……”話音未落,他已轉身欲走,“行了,不跟你多說了,我得趕緊去另尋救兵了。”
“站住!”海天的聲音突然拔高,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骨節分明的手指閃電般抽出海報,隻瞥了一眼,他漆黑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兩簇即将迸發的火苗:“我們……是反方?”
“千真萬确!”楚江吟幾乎要跳起來,眼中燃起燎原的希望。
海天的手掌重重搭上他的肩膀,指尖幾乎要陷進楚江吟的肩頭布料裡,整個人透着按捺不住的急切:“走,書房詳談!”不等回應,他已半拖半拽地将人往回帶,步伐急切得在廊下掀起一陣風。“媽!”他轉頭沖廚房方向喊道,聲線因興奮而微微發顫,“茴香包子和玉米排骨湯各兩份,送到書房!快!”
我彎腰拾起飄落的海報,燙金的标題 “權力必然催生膨脹與迷失嗎” 在陽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秋風卷着海棠殘葉掠過腳邊,我望着兩人疾行的背影,終于了然嚴主任的深意——這個直指權力本質、充滿思辨張力的辯題,又怎能不觸動海天那顆始終為真理跳動的心?
暮色順着竹吟居的灰瓦緩緩流淌,海天的卧室與小書房亮起昏黃的燈光。雕花窗半掩着,竹影在窗紙上搖曳生姿,将屋内的動靜篩成細碎的剪影。三盞老式台燈在書桌上投下暖光,映得攤開的《君主論》《利維坦》泛着古樸的光澤,書頁間夾着的便簽紙在穿堂風裡輕輕顫動。
我裝作在庭院踱步賞景,目光卻時不時往西廂房裡飄。隻見海天握着紅粉筆站在小黑闆前,粉筆與黑闆摩擦出沙沙聲響,細碎的粉筆灰撲簌簌落在深藍毛衣肩頭。楚江吟蜷在藤編椅裡,抱着厚如磚塊的筆記本奮筆疾書;林霄捏着寫滿批注的硬卡片,在窗邊來來回回踱步;王麗麗咬着鉛筆頭,在牛皮紙做的攻防表上飛速勾畫,馬尾辮随着低頭的動作在肩頭晃出利落的弧線。竹影婆娑間,備戰的緊張氣息順着晚風飄來。
“立論得像鋼筋混凝土,半點縫隙都不能留。”海天的紅粉筆在小黑闆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突然停住筆,粉筆在“權力必然催生膨脹與迷失”的标題下劃出驚心動魄的斜杠。月光從遮光簾的縫隙裡鑽進來,在他手背烙下斑駁的竹影。他猛地轉身時,深邃的眼眸亮得驚人:“對方會把權力當成脫缰的野馬,但我們要證明——真正的權力,是戴着鐐铐跳的華爾茲。”
紅粉筆在黑闆上旋轉出兩個嵌套的圓環:“内層是權力内核,外層是制度、道德、輿論織成的金絲籠。就像故宮檐角的脊獸,再威風凜凜,也得乖乖卡在榫卯結構裡。”他的指尖重重叩在“制度約束”四個字上,驚得楚江吟的鋼筆都滑出半寸。
王麗麗突然從資料堆裡擡起頭,馬尾辮随着動作晃出利落的弧度:“但曆史上那麼多權傾朝野的人物最終堕落……”“恰恰證明了制衡缺失的惡果!”海天立即打斷,唰地翻開《聯邦黨人文集》,泛黃的紙頁發出清脆的響聲,“華盛頓放棄終身總統,靠的不是聖人情懷,是三權分立的鐵律把野心鎖得死死的。權力從來不是獨行客,它生來就帶着鐐铐!”
“我明白了!”林霄突然拍得手掌通紅,“就像核電站的反應堆,有防護層時是光明,一旦失控就是災難!”海天緊繃的嘴角終于松動,紅粉筆重重落下,在黑闆上炸開一行大字:“不是權力使人膨脹,是失去制約的真空讓人瘋狂!”
吱呀一聲,婉清端着青瓷托盤探進半個身子,龍井蝦仁的香氣剛飄進來,就被海天笑着攔住:“媽,您可千萬别聲張!”他接過托盤,轉頭望向窗外,沖假裝賞景的我揚了揚下巴:“爸,您也快去歇着,我們整晚都要和辯題死磕到底啦!”
我尴尬地清清嗓子,正要開口,就聽見屋内傳來海天笃定的聲音:“王麗麗,在結辯詞最後加上這句——權力真正的光輝,不在翻雲覆雨的恣意,而在背負責任枷鎖時,依然能踏出響徹時代的舞步。”月光掠過窗棂,将他們投在牆上的身影拉得很長,恍若即将出征的戰士,周身洋溢着獨屬于青年的鋒芒與熱血。
兩天後,這場牽動全校神經的半決賽終于拉開帷幕。暮色還未完全浸透天空,禮堂外的隊伍已蜿蜒至結冰的未名湖畔,裹着圍巾的學生們跺腳呵氣,白霧在路燈下凝成細小的冰晶,讨論聲裡“章海天”三字被呵成白霧,飄散在料峭的空氣裡。
我和婉清擠過摩肩接踵的人群,禮堂的大銅門推開的瞬間,熱浪裹挾着鼎沸的聲浪撲面而來。禮堂内座無虛席,後排觀衆甚至踮着腳扒住欄杆。聚光燈在無數張翹首以盼的臉上流轉,海天的名字像火種般在竊竊私語中蔓延。中文系與新聞系本就是辯論賽場上的宿敵,而這場海天臨時救場的對決,早已成了今冬最炙手可熱的話題。
正當我們在擁擠的過道裡進退兩難時,前排突然響起爽朗的笑聲。嚴主任從第三排探出身來,那個顯眼的秃腦門在燈光下格外閃亮。他揚着手臂沖我們招手:“我就知道你們準來!”說着掀開搭在椅背上的深灰毛呢大衣,露出兩個空座,“瞧,特意留的黃金位置!”
婉清笑着道謝入座,我剛把沉甸甸的相機架在膝頭,嚴主任便伸手輕輕拍了拍鏡頭,鏡片後的眼睛眯成兩道彎月:“每次海天參加活動,你這相機就沒歇過。這兩年攢下的膠卷,怕是能繞未名湖一圈了吧?”話音未落,禮堂頂燈驟然暗下,追光燈如利劍刺破黑暗,在全場屏息凝神中,辯論賽的倒計時鐘聲轟然響起。
主持人身着筆挺正裝,踏着光束步入舞台中央。“各位老師、同學,歡迎來到本屆辯論賽半決賽現場!”他的聲音通過話筒在禮堂回蕩,“今天,新聞系與中文系将圍繞‘權力是否必然催生膨脹與迷失’展開激烈交鋒!”
“首先,讓我們來認識一下雙方辯手。坐在我右手邊的是正方新聞系代表隊。”主持人依次介紹,“正方一辯,林曉,思維敏捷,言辭犀利;正方二辯,陳宇,有着深厚的邏輯功底和出色的應變能力;正方三辯,蘇然,擅長用事實論據支撐觀點;正方四辯,張銳,總結陳詞往往能直擊要害。”新聞系四位辯手依次起身,微笑着向觀衆和評委鞠躬緻意,他們身着統一的深藍色西裝,在追光燈下顯得意氣風發。
“坐在我左手邊的是反方中文系代表隊。”主持人繼續說道,“反方一辯,王麗麗,她有着甜美的嗓音和敏銳的洞察力;反方二辯,楚江吟,知識淵博,辯論風格沉穩大氣;反方三辯,林霄,擅長拆解對方邏輯陷阱;反方四辯——”主持人的話音未落,禮堂裡突然爆發出一陣騷動。“章海天!”不知誰在台下喊了一聲。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沸油的水珠,瞬間點燃全場。無數張寫滿“海天必勝”的橫幅在頭頂翻湧成赤色的浪潮。穿堂風卷起前排女生散落的發絲,混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将禮堂掀成沸騰的海洋。主持人不得不提高音量,試圖壓過嘈雜聲:“反方四辯章海天,他……”但他介紹海天特點的話語很快被淹沒在如雷的掌聲中。唯有海天如風暴中的礁石,不慌不忙地起身,筆挺的藏青西裝剪裁利落,修長的手指輕按桌面。他微微颔首緻意,沉穩的氣質在喧鬧中更顯突出。台下卻愈發沸騰,無數聲浪裹挾着“海天”二字撞向穹頂。嚴主任笑着摘下眼鏡擦拭,評委席上幾位教授也跟着鼓掌,連後台負責控場的學生會成員都忍不住探頭張望。此刻的禮堂,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上——在北大師生心中,這個名字早已成了傳奇的代名詞。
雙方辯手介紹完畢後,比賽進入立論環節。正方一辯林曉接過話筒,盡管她的聲音清亮有力,但台下的躁動仍未完全平息,後排仍有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紙頁翻動聲與“海天什麼時候發言”的詢問聲交織成網,許多觀衆甚至都沒有認真傾聽她究竟說了些什麼。那些精心準備的論點如同墜入漩渦的石子,還未激起漣漪便沉入聲浪深處。而當反方一辯王麗麗起身時,整個禮堂突然被按下靜音鍵。前排觀衆不自覺前傾的動作帶起一陣衣料摩擦的沙沙聲,後排踮腳的學生屏氣凝神,連禮堂穹頂垂落的裝飾流蘇都仿佛凝固在靜止的空氣裡。暖氣管道偶爾發出的細微膨脹聲,混着衆人壓抑的呼吸,讓寂靜愈發濃稠。似乎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這場有海天坐鎮的辯論風暴,究竟會如何展開。
王麗麗甩了甩高馬尾,淡粉色絲巾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剛才對方辯友那危言聳聽的話語,在這寒冷的冬日中,好似冰冷的雪片不斷拍打在心頭,叫人更覺寒意襲人。在對方辯友眼中,權力仿佛是一頭掙脫牢籠的兇獸,所到之處皆為廢墟。”少女清亮的聲線突然刺破寂靜,像一柄淬了寒芒的柳葉刀,“那麼請問對方辯友,人類發展數千年這宏偉的大廈,又是怎樣建成的呢?難道不是無數賢明之士,善用權力這把重器,一磚一瓦壘砌而成的嗎?事實上,權力絕非腐蝕人性的罪魁禍首。君不見貞觀年間,唐太宗設立谏官制度,廣開言路,讓權力成為映照得失的明鏡;北宋範仲淹秉持'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信念,以權力為筆,書寫出造福百姓的壯麗篇章。這些都證明,權力在賢能者手中,非但不是大搞破壞的工具,反而是濟世安民的利器!”
她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全場:“對方辯友在曆史塵埃裡翻找個案,試圖證明權力是脫缰的野馬,卻看不見它從誕生之日起,就被人類的文明套上制度、道德與輿論編織的缰繩!商鞅雖死,法治長存;三權分立,枷鎖永固!這就好比一輛高速行駛的列車,在軌道的引導下,它能跨越山河、載着無數人的希望駛向遠方;可一旦脫離軌道,等待它的隻有車毀人亡的結局。權力亦如此,從誕生之日就伴随着制度與道德這兩條‘軌道’的制約,充分發揮着推動社會進步的價值,而無數事實證明,凡是試圖擺脫這兩條軌道的權力,無不成為脫軌的列車,最終駛向毀滅的深淵!所以,請對方辯友不要隻盯着漏水的堤壩,而看不見人類千年來加固圍欄的智慧!”
話音剛落,禮堂裡瞬間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與正方一辯發言時的冷清相比,此刻的喝彩聲幾乎要掀翻屋頂。坐在我身後的錢理群小聲嘀咕了一句:“這掌聲啊,有一半是沖着海天來的。”
新聞系二辯陳宇“唰”地起身,金屬椅腿與地面摩擦出刺耳聲響。他推了推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鋼針:“對方辯友大談制度制衡,可現實中,制度的漏洞卻如篩網般千瘡百孔!就說去年南方某國營廠廠長,借着承包改制的機會,私自倒賣生産資料謀取暴利;還有東北某供銷社主任,利用計劃配額指标收受大量回扣;更不用提華東某物資局幹部,将緊缺物資批條當作斂财工具!”
他翻開手中的資料夾,紙張翻動聲在寂靜的禮堂格外清晰:“短短半年内,見諸報端的以權謀私案件就有二十多起,每一起都撕開制度光鮮的外衣!當權力的觸手穿透監管縫隙,所謂的‘缰繩’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裝飾!這些真實發生的案例足以證明,什麼樣的制度,在膨脹的權力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擊!權力一旦掙脫約束,必将像決堤的洪水,将一切規則與底線沖得蕩然無存!”
新聞系二辯的話音剛落,禮堂内便炸開一片交頭接耳的聲浪。後排觀衆紛紛踮起腳尖,前排學生也不自覺地前傾,就連評委席都微微騷動起來。婉清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裙擺,我心急如焚地轉頭看向海天,卻見他神色沉靜,從對方抛出第一個案例開始,便垂眸疾書,鋼筆尖在便簽紙上飛速遊走,沙沙的書寫聲在喧嚣中顯得格外沉穩。就在楚江吟起身的瞬間,海天将寫滿字迹的紙條輕輕遞出。楚江吟低頭掃了一眼,眼中瞬間迸發出明亮的光彩。他朝着海天默契地一笑,随即挺直脊背,儒雅的氣質中帶着不容置疑的鋒芒。他先是朝對方辯友微微颔首緻意,聲音溫潤卻字字铿锵:“新聞系的同學們果然目光如炬,那些轟動一時的商業案例信手拈來,這份敏銳着實令人欽佩。”
話音一轉,他猛地揚起手中紙條,聲音如洪鐘般響徹禮堂:“可對方辯友對千裡之外的醜聞了如指掌,為何對近在咫尺的事實視而不見?蔡元培先生執掌北大時,正是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治校權力,打破封建舊學的重重桎梏,沖破傳統學術的僵化壁壘。他不是濫用權力,而是用權力為制度革新開路,讓北大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搖籃,這難道不是權力在規則框架内推動進步的明證?”
他微微一頓,語調陡然激昂:“再看當下,我校各級領導班子主動将專項經費明細公示于衆,自覺接受全校師生監督。這不是權力的肆意妄為,而是在現代管理制度的約束下,讓權力運行在陽光下!當權力主動擁抱制度的缰繩,不僅不會膨脹迷失,反而能成為推動發展的強勁動力。對方辯友一味誇大權力的負面性,卻對這些鮮活的正面案例視而不見,這究竟是權力必然導緻膨脹,還是某些人的偏見,讓他們看不到權力為民所用的光芒?”
楚江吟突然話鋒一轉,神色變得愈發嚴肅:“對方辯友反複強調制度在權力面前不堪一擊,可這恰恰暴露了認知的誤區。那些違法亂紀者,真的是在制度框架内肆意妄為嗎?不!他們恰恰是在踐踏制度、破壞規則!就像小偷撬開了門鎖入室盜竊,難道能說門鎖本身毫無作用嗎?”
他猛地揚起手臂,手中的紙條在空中有力地揮動:“某國營廠廠長倒賣生産資料,最終被黨紀國法嚴懲;物資局幹部利用職權謀私,檢查部門迅速介入調查。這些案例不僅不是制度失效的證明,反而是制度發揮作用的鐵證!正是因為有完善的監督體系、有嚴格的法律約束,這些濫用權力的行為才能被及時制止和曝光,違法者才能受到應有的懲罰!”
楚江吟環視全場,目光堅定而銳利:“制度或許不是完美無缺的,但人類從未停止完善它的腳步。從古代的禦史台到近代的監察院,從科舉選拔人才到近現代推行的文官考試制度,每一次制度的革新,都讓權力運行更加規範透明。對方辯友隻看到個别制度漏洞被利用的現象,卻看不到人類用智慧和決心不斷加固制度防線的努力,這難道不是一葉障目、以偏概全嗎?”
楚江吟擲地有聲的質問如重錘落下,新聞系辯手們漲紅的臉色與身後展闆上“權力必然催生膨脹與迷失”的标語形成刺眼的反差。禮堂内先是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靜,緊接着,觀衆席上驟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這聲浪裹挾着跺腳聲、歡呼聲,如潮水般漫過雕花穹頂,震得禮堂頂燈的水晶墜飾都微微發顫。前排白發蒼蒼的老教授們雙目炯炯,布滿皺紋的手掌拍得通紅,金絲眼鏡随着動作輕輕滑落;評委席上的校領導們放下手中的評分表,低聲交換着贊許的眼神;嚴主任摘下黑框眼鏡,用手帕反複擦拭鏡片,嘴角的笑意卻怎麼也藏不住。後排學生踮着腳、扒着欄杆,有人揮舞着系旗,有人扯開喉嚨叫好,連維持秩序的安保人員都忍不住跟着鼓掌,整個禮堂化作一片沸騰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