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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番外:蘇文(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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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皮火車“哐當哐當”搖晃了近二十個小時,抵達北京站時暮色已濃。海天把行李箱往西廂房地上一放,連晚飯都顧不上吃,踩着那輛二八大杠消失在北大西門的暮色裡。車輪碾過碎石子路的聲響漸遠,婉清望着冷掉的飯菜輕輕搖頭:“這股子倔勁兒,倒比當年你做學問時還生猛。”

夜深人靜,當巷口的路燈次第熄滅,海天終于推門而入。他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深邃的眼眸卻亮得發燙,仿佛兩簇跳動的火苗。原來,陳立遠聽聞項目有了轉機,激動得直接拽着他沖進王院士的辦公室。彼時,王院士正戴着老花鏡研讀文獻,聽聞此事,立刻摘下眼鏡,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攥着項目資料,聲音裡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這可是關乎民生的大事,容不得半點馬虎!”随即撥通内線電話,頃刻間,建築系會議室的燈光穿透夜幕,徹夜未熄。

三日後,一封印着燙金清華大學校徽的加急信件便輾轉到校辦。信箋上,“海島水利工程專項工作組”幾個大字力透紙背,三位博導領銜,十餘名青年才俊緊随其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陳立遠的名字被紅筆重重圈起,旁邊批注着“主設計師”三個醒目的大字。他的設計方案不僅被列為全系教學研讨的核心案例,更被鄭重推薦參評全國優秀畢業設計。

自那以後,每周三下午三點,清華建築系辦公室的專線電話總會準時響起。聽筒裡,專業術語的碰撞聲此起彼伏,陳立遠略帶沙啞的嗓音尤為突出:“張工,導流渠的坡度誤差必須控制在0.5度以内,你們現場複測的數據到底靠不靠譜?”每月初一,印有清華标識的渡船總會準時破浪航行在通往海島的航道上,船艙裡的測量儀器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與海浪的轟鳴聲交織成一首獨特的進行曲。那些蓋着鮮紅清華公章的圖紙,每頁都布滿紅藍交織的批注,宛如精心繪制的作戰地圖,每隔半月便會準時“飛”進張建國的辦公桌,像一道道無形的枷鎖,牢牢鎖住項目推進的每個環節,讓這位局長摩挲着風紀扣的手指愈發頻繁。

在一個飄着槐花香的午後,曆史系的老周晃進竹吟居,布鞋蹭過青磚的“沙沙”聲裡都帶着八卦的急切。他将茶杯重重地擱在桌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老蘇,你可真有兩把刷子!我那水利廳的老同學來信直納悶——他不過在濟南的酒桌上提過對海島項目感興趣,你在北京咋掐算得分毫不差?連他要去考察的事兒都提前放了風聲!現在倒好,這項目真成了國家級示範工程,張建國在彙報會上把你誇成了諸葛亮在世,言必稱‘蘇教授遠見卓識’。”老周突然湊近,鏡片後的眼睛閃着狡黠的光,“快從實招來,你和你家那個鬼靈精的天才兒子,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咋就把我那老同學口中形容得比千年老豬腰子還油滑的張建國,治得服服帖帖,主動啃下這硬骨頭?”

一旁的婉清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我與海天默契地交換一個眼神,然後豎起食指抵在唇邊,故意壓低聲音賣關子:“觀天象,察人心,有些玄機說破了可就不靈了。隻要海島的蓄水池能蓄滿清水,就比什麼都強。”

老周嗤笑着一甩袖子,突然撲向海天,幹枯的手指戳着他肩膀直晃:“我可聽說你又跟着老湯搗鼓《易經》去了,是不是把你爸也拉下了水?你爺倆再這麼神神道道下去,怕是連外星人的作息表都算出來喽!”

海天狡黠地眨了眨眼,從兜裡掏出個巴掌大的羅盤在老周眼前晃了晃,金屬指針滴溜溜轉個不停:“周老師,您瞧這羅盤上的乾坤線——咱們不過是順着天時地利,借了些東風罷了。”他忽然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湊近老周耳邊,“您可聽說過‘四兩撥千斤’?有些時候啊,幾組數據、幾通電話,可比千軍萬馬還管用。”

婉清忍不住笑着戳了戳兒子的腦袋:“就你會貧嘴!真要感謝的,還不是清華那些較真的教授,還有海島鄉親們盼水的眼神。隻盼這工程早日順利竣工,鄉親們就能痛痛快快地用上幹淨的水了!”

老周一把搶過羅盤翻來覆去地看,嘴裡嘟囔着:“我才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指不定是你們藏了什麼殺手锏……”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自行車清脆的鈴铛聲。海天耳朵一動,像隻機靈的小鹿似的跳起來:“肯定是陳立遠!他說今天帶着最新的圖紙來!”說罷,人已經旋風般沖了出去,隻留下滿院槐花的香氣在風裡飄蕩。

随着項目推進的每一個節點都順利落地,壓在我們心頭的大石終于轟然卸去。此後,我們一家三口除了每隔十天半月以北大名義往張建國辦公室打一通跟進電話外,便全心紮進新學期的生活中。這學期出乎意料,系裡竟又安排我教大三的宋金元文學,我再次成了海天的授課教師。嚴主任樂呵呵地對我說:“老趙身體依然不好,小程又申請延長半年的進修時間,所以這差事正好留給你。海天已經修完了大三下學期的學分,古代文學也就差宋金元文學這一塊了,咱們都清楚,這收官的關鍵一環,旁人來教你能放心?可不就得你這當爹的親自操刀,給寶貝兒子畫上圓滿的句号。等你教完這學期,一家人就能安心去法國,開啟新的征程了!”

說實話,我們全家都很感謝嚴主任和系裡這樣貼心的安排。于是,每次上課,我又可以看到海天坐在第一排那求知若渴的目光,當然,也可以聽到他和楚江吟那精彩的探讨和辯論。楚江吟果然利用假期,把曾祖父那部專著手稿修訂完畢,一開學就風風火火地拿到竹吟居,交給我審閱。手稿封面上,《西晉詩脈鈎沉錄》幾個字遒勁有力,剛一入眼,便讓我心頭微動。這“鈎沉”二字用得極妙,既暗合西晉亂世波谲雲詭的曆史底色,又彰顯學術考辨抽絲剝繭的嚴謹,如此精妙構思,真不知那位前輩耗費多少心血。

此後,我沉浸于這部凝聚着四代人心血與心願的著作之中,字斟句酌,越深入研讀,越覺其價值非凡。它打破傳統斷代文學史平鋪直叙的窠臼,獨辟蹊徑:以“金谷雅集”為切入點,憑借紮實考據,細緻複原二十餘場文人雅集的座次、詩作,乃至背後湧動的政治暗流,層層揭開文學流派與權力網絡千絲萬縷的聯系;又以《三都賦》引發“洛陽紙貴”的現象為引線,别出心裁地從經濟學視角,解讀文學傳播與城市商業發展相互依存、共生共榮的關系。當我翻閱完不到三分之一的内容,已然心潮難平,不禁輕撫書稿,一聲長歎溢出胸腔——若不是趕上戰火紛飛、時局動蕩的年代,這部足以重塑西晉文學研究範式的著作,或許早該在學界掀起驚濤駭浪。

楚江吟的修訂同樣十分嚴謹,字裡行間都透露出他的認真與專業。書中基本沒有因知識局限出現的錯誤,我猜想在修訂過程中,他一定得到了父親所在大學古代文學專家的悉心指導。即便如此,我仍不敢有絲毫懈怠,手持紅筆逐字逐句推敲,在泛黃的紙頁間仔細甄别,訂正了數處典籍引用的細微舛誤,又将表意晦澀之處細細打磨,使其如璞玉經琢,愈顯光華。當第一片枯葉打着旋兒飄落時,我懷着敬畏之心将這部凝聚着四代人心血與心願的著作鄭重推薦給了出版社。半月後,編輯特地往中文系辦公室打來電話,聲音裡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與雀躍:“蘇教授!這部另辟蹊徑,從社交場域解構西晉文學生态的著作,堪稱十年來學界的破冰之作!我們決定啟用‘學術星芒’特輯,舉全社之力打造,争取在元旦黃金檔期重磅推出!”

放下電話,我第一時間找到楚江吟,将這個好消息告訴他。楚江吟眼中瞬間騰起璀璨星火,平日裡沉穩的書生模樣蕩然無存,竟像孩童般攥着我的袖口反複确認。當晚,他就分别寫了兩封信告知此事,一封寄往父親所在的大學,一封飛向小堂叔楚懷遠所在的那個海濱城市,字裡行間皆是難以抑制的雀躍。從此後,他修訂曾祖父書稿的熱情愈發高漲,幾乎一有空閑就往竹吟居跑,一頭鑽進海天的小書房,埋首于故紙堆中,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雕花窗棂将日光篩成細碎的光斑,落在他微微佝偻的脊背上,映得案頭堆積的稿紙都染上了歲月的沉香。海天卸下沉重的學業負擔後,也常被楚江吟這份熱忱感染,時而與他共研典籍,時而執筆批注,沙沙的書寫聲與偶爾的輕聲探讨,在靜谧的書房裡交織成獨特的韻律。不過他還是将更多心血傾注在小說創作中。夜幕降臨,兩間西廂房的燈火宛如兩顆永不熄滅的星辰,刺破沉沉夜色。有時我和婉清會試探着問海天的創作進度,他總是狡黠地眨眨眼,丢來一句“在寫就是啦”,尾音帶着拖長的笑意。望着他轉身時輕快的背影,我們相視而笑——楚江吟的學術之路清晰可見,可海天筆下那個神秘的世界,或許要等到終章落定時,才肯掀開它的面紗。

十月下旬,秋風裹挾着銀杏葉掠過燕園紅牆,日本著名漢學家丸山昇先生應嚴家炎主任之邀,專程前來北大開展中國現代文學主題講學。讓人意外的是,當接待人員名單公布時,海天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且被指定為全程負責先生衣食住行與行程安排的核心接待者。這一決定猶如石子投入深潭,在平靜的校園裡激起層層漣漪——畢竟,一個不通日語、主攻方向與現代文學無關,甚至未曾擔任過任何學生職務的青年,要承擔如此重要的外事接待工作,着實令人意外。作為父親,我第一時間向系裡表達了擔憂。然而,現代文學研究室的三位權威——嚴家炎、孫玉石和樂黛雲,卻一緻力推海天擔此重任。嚴家炎主任推了推眼鏡,目光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句話就把我擋了回去:“老蘇,你看這名單得換個視角,丸山先生是日本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大家,而海天是全系唯一頂着‘青年作家'’頭銜的在讀學生,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本就血脈相連,還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嗎?”樂黛雲也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臂:“放寬心,老蘇!丸山先生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日常交流根本不是問題。更重要的是,先生為人正直坦蕩、低調務實,做學問更是嚴謹認真,這些特質和海天簡直如出一轍,我敢打包票,他們肯定能擦出火花。”一旁的孫玉石老師緩緩翻開記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記着他與丸山先生共事時的點點滴滴:“我在東京大學講學那五百多個日夜,和丸山先生朝夕相處。他畢生都在鑽研魯迅,而海天這學期選修我的‘魯迅研究’課,交上來的論文讓我眼前一亮——他對《野草》意象的解讀,對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剖析,連我帶的博士生都自愧不如,再加上他筆鋒犀利,字裡行間透着魯迅式的鋒芒,由他接待,再合适不過。老蘇,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吧!”

而得知此事的海天,眼中瞬間燃起了光。那晚,他對我講起了這件事,聲音裡滿是抑制不住的激動:“爸,您知道嗎?丸山先生不僅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更是用學術捍衛真理的勇者。他治學态度嚴謹純粹,從不以社會輿論或個人好惡為導向,更不會為迎合某種需求而扭曲實證、遮蔽史料,始終緻力于抽絲剝繭,還原曆史真相,為此還曾被日本當局投入監獄,即使在獄中還堅持完成了關于丁玲創作的大學畢業論文。我反複研讀他的《魯迅與革命文學》,字裡行間都是對學術純粹性的堅守。這次能當面請教,就算要連夜惡補日語,我也要抓住機會!”

看着兒子眼中躍動的火焰,我心中的疑慮漸漸消散。或許正如老師們所說,看似不匹配的安排背後,藏着超越常規的深意——兩個跨越國界、年齡懸殊的靈魂,即将因對文學的赤誠與對真理的追尋,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于是,自從名單公示那日起,海天便如精密運轉的機械齒輪,将全部精力傾注于接待籌備工作。清晨與黃昏,他那輛二八大杠自行車的清脆鈴聲,便成了竹吟居最準時的報時器。他斜挎着泛白的帆布包,包内整齊疊放着用複寫紙謄抄的行程表,以及蓋着中文系鮮紅公章的介紹信,穿梭于中關村灰磚樓群之間,在海澱街道辦事處的公用電話亭前耐心排隊。聽筒裡"滋滋"的電流聲中,他反複與日方溝通,逐字逐句敲定每個細節。系裡六千元的全年行政經費,分到這場接待上薄得像蟬翼。海天像拆解榫卯般精打細算:住宿安排在勺園招待所,特意選了朝南帶陽台的房間,用從圖書館淘汰的線裝書做裝飾,古色古香中透着書卷氣;會場布置時,他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美術天賦,用丙烯顔料在舊橫幅上重繪“中日學術交流”字樣,再把文史樓倉庫裡閑置的明清屏風擦拭一新,搭配幾盆從校工花圃借來的墨蘭,倒也雅緻大方。交通上,他協調到兩輛校車隊的伏爾加轎車作為主賓座駕,系裡的面包車則作為随行車輛。餐飲則安排在勺園餐廳,用懷柔水庫的活魚、京郊農戶的散養雞,搭配時令秋蔬,既彰顯中華飲食文化,又控制了成本。而最棘手的難題,是丸山先生的透析安排。他像解九連環般周旋于各大醫院,最終說服北醫三院開辟專用病房,組建由主任醫師領銜的保障團隊。三套應急預案層層嵌套,救護車路線精确到每個紅綠燈的等候時長。他的帆布包成了微型急救站,便攜式血壓儀與中英日三語緊急聯絡卡随時待命,連丸山先生可能過敏的食材都被标注得密密麻麻。

可這些艱辛付出,海天從未向我和婉清吐露分毫。許多細節,我都是從系裡師生的口中得知。那段日子,他忙得連一日三餐都無暇在家享用。婉清每次将保溫飯盒塞進他書包時,總會觸到冰冷的饅頭,每每跟我提起,都心疼得直掉眼淚。

十月下旬的風裹着銀杏葉掠過燕園紅牆,丸山先生的航班準時劃破北京上空的雲層。此後整整五天,竹吟居裡再難尋到海天的蹤迹。我們不知道他披星戴月何時離家,更不知他踏着夜色幾時歸來,唯有在校園小徑偶遇訪問團時,方能匆匆瞥見一抹他的身影。那些交錯的瞬間,他懷裡永遠緊緊抱着塞滿資料的牛皮紙袋,腳步匆匆帶起落葉,像枚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接待事務與學術交流間飛速旋轉。

在丸山先生進行題為《魯迅研究方面的幾個問題》的學術講演當天,隻為看一眼兒子,我和婉清特地跑到會場。禮堂裡被擠得水洩不通。我們站在後排踮腳張望,海天弓着背守在講台側面,懷裡死死抱着那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仿佛那是裝滿珍寶的匣子。當丸山先生講到興頭上,他立刻掏出磨得發亮的鋼筆,在牛皮紙本子上疾書,手腕懸着不停晃動。遇到關鍵論據,他小跑着将系裡的錄音機往前挪,小心翼翼調整旋鈕,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音節。當丸山先生講到香港大學的陳炳良教授僅憑魯迅1935年4月4日緻蕭軍信中的片段,便斷言“魯迅接受共産主義是‘杜撰’”時,海天面部表情立刻變得極其嚴肅,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丸山先生。丸山先生推了推眼鏡,目光冷峻地掃過全場,聲音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嚴肅:“可事實是,信中魯迅所提到的‘左’,根本不是政治上的‘左’或者‘右’,而指的是蘇聯作家左琴科。陳教授如此斷章取義地将其曲解為政治立場,作為代表香港最高學術水平的香港大學的知名教授,這樣的治學态度,實在是讓人難以認同!”話音未落,海天已激動地拼命鼓掌,掌心拍得通紅。禮堂裡爆發出陣陣笑聲與掌聲,此起彼伏的聲響中,我看見他眼裡閃着興奮的光,像個終于尋到寶藏的孩子。可惜講演一結束,他和老先生便被圍湧的學者和學生淹沒,連揮手緻意的機會都沒留給我們。

不過,在這一周的時間裡,我倒是常聽現代文學研究室的同事和研究生們說,丸山先生對海天相當喜愛和欣賞。課後茶叙時,有學生撞見丸山先生總愛拉着海天往文史樓後的紫藤架下鑽,老先生帶着東京腔的漢語,混着北京秋蟬的鳴叫,将《野草》裡的意象掰碎了講;還有年輕教師親眼見着晚宴散場後,兩人站在路燈下争得面紅耳赤,争的是魯迅某篇雜文的發表年份,末了又勾肩搭背往圖書館資料室走,要借着月光翻檢泛黃的舊報紙。最讓衆人津津樂道的,是海天三顧檔案館的事兒。為了敲定魯迅一封書信的具體時間,他騎着那輛二八大杠,在海澱的街巷裡來回穿梭。第三次從檔案館出來時,懷裡揣着厚厚一摞手抄資料,連管理員都忍不住打趣:“這小夥子的鋼筆,怕是要寫秃了。”當他帶着這些證據找到丸山先生時,老先生當場豎起大拇指,用半生不熟的北京話連說三聲“好樣的”。而最讓我震撼的是錢理群轉述的話:“孫玉石老師說,丸山先生私下感慨,海天雖是青年作家,卻有着老派學者的治學風骨。他說這孩子‘筆鋒如刀,剖開文學肌理時帶着魯迅式的清醒;考據如炬,連我疏漏的史料細節都能精準捕捉’。”更令人動容的是丸山先生的預言:“即便不專攻現代文學,他的創作也必将在當代文壇撕開一道口子。因為真正的作家,骨子裡都流淌着追求真理的血。”

可是,在丸山先生來訪的第五天的深夜,海天回家後,卻第一次敲響了我和婉清卧室的房門。

聽到敲門聲,我倆都是一驚,兒子向來知禮,若非事出緊急,斷不會在這個時辰擾人清夢。推開門,廊下的月光勾勒出他疲憊的輪廓,額前碎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深藍色的中山裝卻依然整潔。“爸,媽,實在對不起,這麼晚還打擾你們休息。”海天帶着歉意說道,聲音透着一絲沙啞,“這次接待丸山先生,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但由于經費有限,還是有一些地方做得不夠周到。丸山先生雖然沒有任何不滿,但嚴主任心裡一直過意不去。今天,嚴主任把我叫到一旁,告訴我丸山先生私下向他打聽我的情況。在了解我的過程中,丸山先生得知了咱們竹吟居。他對竹吟居聞名的茶和獨特的規矩産生了濃厚的興趣,還委婉地表達了想到竹吟居品茶的意願。嚴主任的意思是,想在後天上午安排丸山先生和夫人來竹吟居品茶,同時邀請蕭乾夫婦、陳平原夫婦等丸山先生此行特别渴望一見的老朋友一同前來。這樣既可以滿足丸山先生的願望,又能彌補之前招待上的不足,也不影響既定的行程。隻是,這無疑給您二老添了麻煩,嚴主任對此也覺得很不好意思,讓我來征求您二老的意見。”

我和婉清對視一眼,懸着的心瞬間落回原處。婉清眉眼舒展,擡手輕輕拍了拍海天的手背:“傻孩子,這可是大好事!回去告訴嚴主任,那天的午飯幹脆也在咱竹吟居吃吧!系裡那點經費都掰成八瓣花了,咱們能幫襯一點是一點,正好讓丸山先生嘗嘗我新制的桂花藕粉。”

我摩挲着案頭的青瓷茶盞,望着兒子緊繃的肩膀漸漸放松下來:“你小子,怎麼不早說?就沖着丸山先生治學的硬骨頭勁兒,還有他對你的賞識,咱們竹吟居的門檻早該為他落一落。前幾日你媽還念叨,說該請老先生來坐坐,沒想到緣分來得這樣巧。記得把老先生的飲食習慣和禁忌列個單子,咱們好提前準備。”

月光透過雕花窗棂,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海天愣了片刻,緊繃的嘴角終于揚起笑意,眼眶卻微微發紅:“我還擔心……”話音未落,他立刻旋風般沖向院裡那輛随便靠在牆角的二八大杠:“我得趕緊告訴嚴主任做好安排,他還在家裡等着我回信呢!”我和婉清還沒回過神來,門外已經傳出車輪碾過碎石子路面的沙沙聲。婉清望着空蕩蕩的院子直搖頭:“這孩子,忙得還真是腳打後腦勺了!你也别愣着啦,快把明前龍井挪到通風處醒醒,明日可有得忙了。”

就這樣,經過一日緊鑼密鼓的籌備,竹吟居終于迎來了建宅以來首批日本客人。

丸山先生身着深灰毛呢西裝,身姿修長挺拔,天庭飽滿開闊,寬邊鏡片下一雙眼眸和善溫潤。雖面龐略顯瘦削,卻有着厚實耳垂,恰應了相書中“珠垂朝海”的福相。身旁的丸山松子夫人身着藏青色羊毛連衣裙,外搭米白色針織開衫,一枚珍珠胸針點綴領口。她将鬓角銀絲妥帖攏在耳後,眼角的細紋裡盛滿經年累月的笑意。說話時總愛微微颔首,右手習慣性虛掩唇角,舉手投足間既透着日本女性特有的含蓄溫婉,又将東方韻味展現得淋漓盡緻。他們和蕭乾夫婦都是第一次來竹吟居,一走進那青翠的竹林,目光就被粉牆灰瓦所吸引。丸山先生駐足大門前,細細品鑒匾額與楹聯,目光在落款“海天”二字上停留良久,而後轉頭,眼中滿是贊賞地問海天:“這副楹聯,也是海天君所作?”

未等海天開口,嚴主任已笑着接過話頭:“丸山先生好眼力!這竹吟居曆經三代,原有的匾額雖出自名家之手,可惜年代久遠,又在特殊時期慘遭破壞,早已殘破不堪。直至海天入住,才重新題寫匾額楹聯。不僅此處,三間上房的匾額楹聯,也都是他的手筆。”

丸山先生聞言,眼中笑意更濃,不禁輕輕撫掌,贊歎道:“沒想到海天君不僅文學造詣深厚,書法才情更是出衆,一看就是深得蘇教授的言傳身教!”

我連忙謙遜地擺了擺手,說道:“這孩子的書法與古文功底,都是他祖父早年悉心教導打下的基礎。能得丸山先生如此誇贊,實在是他的榮幸。”

緩步走進小院,我開始向丸山先生一行人逐一介紹竹吟居的景緻。丸山先生聽得格外專注,深邃的目光在灰瓦白牆間流轉,不時指着金頂紅柱的涼亭、爬滿青苔的老井和葉片已經染紅的西府海棠輕聲詢問。他摩挲着門楣上海天手書的楹聯,指尖在遒勁的筆畫間流連,顯然已被這滿院的中國古典韻味深深吸引。

踏入茶室時,丸山先生的腳步不自覺放輕。屋内陳設簡樸,原木方桌泛着溫潤的包漿,粗陶花瓶裡斜插着幾枝野菊。透過明亮的玻璃窗,陽光傾瀉而入,為博古架上的茶具鍍上一層柔光。當海天用老井新汲的井水沖沏明前龍井,沸水注入蓋碗的刹那,卷曲的茶葉在水中舒展成雀舌狀,袅袅茶香瞬間漫過整個茶室。茶湯入口的刹那,丸山先生喉結輕動,忽然放下茶盞,鏡片後的目光泛起漣漪:“在日本,茶道講究‘四規七則’,從備炭生火到點茶奉客,每一步都要精确到呼吸的節奏。”他望着杯中沉浮的茶葉,聲音裡帶着幾分喟歎,“可這杯茶,不過是老井汲水、滾水沖沏,竟将龍井的鮮爽甘冽全然喚醒,仿佛能嘗到江南三月的晨露與暖陽。”

松子夫人不禁微微點頭,珍珠胸針随着動作輕晃:“東京的茶室裡,我們常為匹配季節的茶器耗費心力,卻忘了茶最本真的滋味。而這竹吟居的一草一木、一器一物,倒像是返璞歸真的禅意,無需刻意雕琢,自有動人風骨。”

丸山先生撫掌大笑,目光掃過茶室裡古拙的竹編茶席、牆上海天手書的茶詩,又落在我們三人身上:“方才一路行來,看你們侍弄花草的悠然,烹茶待客的随性,才明白這‘返璞歸真’四字,原是刻在骨子裡的氣度。就像這杯茶——去掉所有浮華的修飾,留下的才是最動人的本味。”

海天笑着往老先生杯中續茶,沸水沖擊茶葉的聲響清脆悅耳:“先生過獎了。在我們看來,喝茶就像讀書做學問,少些矯飾,多些赤誠,反而更能體悟其中真意。”

丸山先生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凝視着海天,神情莊重而又滿含欣賞,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海天的肩膀:“的确,海天君是我見過的所有人中最赤誠純粹的一個。”說到這裡,他緩緩轉頭望向嚴主任、孫玉石和樂黛雲,清癯的面龐上浮現出欣慰的笑容,眼中閃爍着期許的光芒,“中國文脈,後繼有人啊!”

蕭乾先生輕敲着拐杖打趣:“丸山先生,這下你該明白,咱們中國的茶道,藏在市井煙火裡,藏在這一方小小的竹吟居裡,也藏在每一顆純粹的心靈裡。”

衆人的笑聲頓時漫溢茶室,輕松愉快的談話就在這茶香與歡笑中展開。陽光透過玻璃窗在茶案上流淌,将浮動的茶香都染成了金色。丸山夫婦與蕭乾夫婦、陳平原夫婦顯然是舊識,蕭乾夫人文潔若正握着松子夫人的手細數别後光景,陳平原先生則與丸山先生就魯迅手稿的考據問題争得面紅耳赤,卻又在某個觀點達成一緻時擊掌大笑。嚴主任半倚在竹椅上搖着折扇,孫玉石和樂黛雲一邊往火盆裡添炭,一邊抛出妙語引得滿室生春。我作為主人,不時穿梭在席間添換茶點。見蕭乾先生杯中的茶水見了底,我立刻執起銅壺,水流如銀線注入杯中時,特意壓低聲音笑道:"蕭老嘗嘗這第二泡,澀味退盡,回甘更濃。"轉身又為争論正酣的日本學者們挪近茶點,确保伸手便能取到。海天則又成了那枚不知疲倦的陀螺,腳步輕盈地穿梭在賓客間。每當為客人續茶時,他總會微微俯身,目光專注地落在交談者身上,生怕漏過隻言片語,仿佛要将這些珍貴的見解盡數吸納。茶香、笑語與偶爾爆發的争論聲在茶室裡交織升騰,西府海棠的紅葉映着玻璃窗,将衆人的面龐都染上暖紅。直到婉清系着藍布圍裙走進來,禮貌地照顧大家去吃午飯,衆人才紛紛離座,在歡聲笑語中魚貫走向飯廳。

餐桌上的菜肴琳琅滿目,既保留家常煙火氣,又巧妙融合南北風味與中日特色。最中央擺着一道紅亮誘人的京味炙子烤肉,鐵盤邊緣滋滋冒油,羊肉裹着蔥絲在高溫下蜷曲,香氣混着孜然味直鑽鼻腔;一旁的酸菜白肉鍋咕嘟作響,東北酸白菜吸飽了五花肉的油脂,搭配凍豆腐和粉條,在銅鍋裡泛着暖融融的光澤。為照顧南方來客,婉清特意做了梅菜扣肉,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吸透梅菜的鹹香,入口即化;清蒸鲈魚卧在青花瓷盤裡,蔥絲與蒸魚豉油勾勒出江南的清雅。這些手藝,都是平日裡跟着海天一點點學來的。最特别的是一道創新菜“蟹粉釀豆腐”,金黃蟹粉裹着北方嫩豆腐,澆上秘制醬汁,豆腐表面點綴着蟹籽,恰似撒了滿盤星辰——這道菜原是海天獨創,将南北食材巧妙融合,如今也成了婉清的拿手絕活。

考慮到日本客人的口味,餐桌上還擺着幾碟精緻小菜:脆生生的醬黃瓜條、淋着芝麻醬的涼拌菠菜,以及用雞湯煨煮的菌菇拼盤。婉清笑着解釋:“海天總說您喜歡清淡,這些都是照着他教的法子做的。”

酒水更是講究。中式大陶壇裡裝着二十年的花雕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碗裡泛起細密酒花;一旁的玻璃酒壺中,冰鎮過的日本清酒泛着月光般的色澤。海天捧着酒壺笑道:“跑遍了東單菜市場、友誼商店,托了好幾個外貿口的朋友,才尋到這正宗的獺祭清酒,想着正好讓丸山先生和各位老師嘗嘗家鄉味道。”

丸山先生舉起清酒杯,對着燈光仔細端詳:“在東京也難得喝到這麼新鮮的清酒。”他轉頭看向海天,眼中滿是贊許,“海天君連這些細節都考慮周全,實在用心。”蕭乾先生則端起花雕,咂舌贊歎:“還是老味道!配上這炙子烤肉,絕了!”

衆人舉杯相碰,清酒的凜冽與花雕的醇厚在空氣中交織,伴着此起彼伏的笑語,竹吟居的午宴在十月爽朗的天光裡愈發熱鬧起來。酒過三巡,微醺的暖意爬上衆人眉梢,不知是誰率先輕哼起旋律,這場宴席竟化作了歌聲的海洋。丸山先生率先起身,從西裝内袋掏出一張折痕明顯的歌詞紙片,眼中閃爍着孩童般的雀躍:“我要獻醜一曲《漁光曲》!”他扶了扶眼鏡,略帶東京口音的中文随着旋律流淌,蒼老的嗓音裹着海風般的蒼涼,将“雲兒飄在海空,魚兒藏在水中”唱得百轉千回。末了收尾的顫音未落,席間已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樂黛雲笑着用折扇輕點桌面:“丸山先生,這支歌你在學術會議、茶話會上唱了不下二十回,歌詞怕不是刻在骨子裡了?怎麼還拿着紙片看?老蘇剛才還問我,以為您第一次唱呢!”陳平原的妻子夏曉虹笑着補充:“他呀,做事就是這麼認真,哪怕重複多次,也像頭一回那樣專注。””松子夫人也輕輕點頭,眼角的笑紋裡盛滿溫柔:“四十年了,他認真起來的樣子,從來沒變過。”

接下來大家你一首我一首,唱的竟然都是中國歌曲,更讓我們吃驚的是,大多數還都是抗日歌曲——《松花江上》的悲怆嗚咽,《太行山上》的磅礴号子,《遊擊隊歌》的铿锵節奏,從中國學者與日本友人的喉嚨裡傾瀉而出,兩種口音交織,卻同樣聲淚俱下。到了最後,大家竟然一起高歌“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随行的日本學者們揮動手臂的力度,竟比中國友人還要激昂。歌聲直沖雲霄,震得西府海棠樹上的紅葉簌簌作響,恍惚間仿佛秋日的風也染上了熱血的溫度。見我們一家三口驚訝的神情,孫玉石笑着解釋:“别吃驚,這些日本學者都是堅定的反戰人士。他們多年來一直在研究日本‘近代化’進程中,軍國主義如何走向專政、侵略東亞各國,給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整個東亞帶來巨大災難。他們讀過的中國抗日文學作品數量驚人,對這些作品的剖析解讀,有時候比我們中國人還深刻呢。”

我與婉清、海天相顧而視,目光交彙間皆有了然,不約而同輕輕颔首。丸山先生端起酒杯,輕抿一口後将杯子緩緩放下,目光在我們三人臉上依次掠過,神情肅穆而真摯:“我們日本翻譯家岡崎俊夫曾在譯完丁玲小說後,于後記中寫道:‘被我們的同胞所傷害的□□與靈魂的呻吟,像噼哩噼哩的電流一般使我的心胸震抖。’這句話,精準道出了我們這代日本學者的内心震顫。”他頓了頓,鏡片後的目光深邃如海,“五、六十年代,許多同我一樣研讀中國現代文學的日本學者,被稱作‘悔恨的共同體’。戰争的罪孽是鐵一般的事實,任何遮掩粉飾都不過是徒勞。唯有正視錯誤,深刻反思,方能從曆史的傷痛中汲取教訓,避免重蹈覆轍。”

我望着席間瓷盤裡未燃的檀香,思緒被拉回到那段沉重的歲月,聲音不自覺染上幾分感慨:“丸山先生,您或許不知,您是竹吟居建成以來接待的第一位日本客人。當年北平淪陷,燕園淪為日軍的兵營,每一寸土地都被侵略者的鐵蹄踐踏。我的祖父和父親守在竹吟居門前,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和寒光凜凜的刺刀,毫無懼色。他們以祖宅乃世代私産為由,寸步不讓。許是他們身上的凜然正氣,震懾住了那些窮兇極惡的日本軍人。整整五年,日軍雖多次騷擾,卻始終未能踏入竹吟居半步。”

說到這裡,我微微停頓,目光掃過餐桌上尚冒着熱氣的菜肴,喉間泛起一絲酸澀:“如今想來,若祖父和父親尚在人世,見到先生與諸位日本友人這般尊重曆史、心懷良知,定會像我們今日一樣,早早敞開大門,備下最豐盛的佳肴,以最高的禮遇招待各位。因為真正有風骨的人,總能跨越國界與曆史的鴻溝,在對真理的追求與對和平的向往中,找到共鳴。”

話音落下,席間驟然安靜。丸山先生手中的清酒杯微微發顫,他摘下眼鏡,用手帕反複擦拭眼角,重新戴上時目光濕潤而堅定:“蘇教授一家的氣節,讓我想起京都南禅寺的老楓樹,曆經風雨仍傲然挺立。這份堅守,值得所有日本人銘記。”

蕭乾先生拄着拐杖輕敲地面,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淚光:“老蘇,當年多少文人宅邸毀于戰火,竹吟居能守下來,靠的就是這股子硬氣!”陳平原放下筷子,重重地歎了口氣:“如今聽來,依然驚心動魄。”

松子夫人輕輕按住胸口,聲音帶着哽咽:“在日本,也有許多家庭被戰争的巨浪裹挾。但像蘇先生這樣,用脊梁撐起一方淨土的勇氣,讓我由衷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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