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誰率先舉起酒杯,琥珀色的花雕酒在日光下泛起金波。丸山先生挺直脊背,将清酒斟至杯沿:“為竹吟居的風骨,為中日兩國追求真理的學者,更為永不重蹈覆轍的未來,幹杯!”
他的聲音帶着歲月的滄桑,卻字字千鈞。衆人紛紛起身,不同款式的酒杯在空中相碰,清酒的凜冽、花雕的醇厚與空氣中飯菜的香氣交織升騰。海天眼中閃着光,特意将杯子壓低半寸;婉清眼角挂着笑,輕輕抿了一口梅子酒。窗外的西府海棠沙沙作響,仿佛也在為這場跨越時空的和解而喝彩。
午宴後,竹吟居的陽光變得愈發慵懶。賓客們三三兩兩漫步庭院,松子夫人正與婉清在海棠樹下探讨茶道,蕭乾先生的笑聲混着秋蟬的鳴叫從回廊盡頭傳來。丸山先生在我與海天的陪同下,參觀了客廳、書房和兩間西廂房。他對書房中珍藏的善本和孤本很感興趣,尤其是那本《梅花百詠》更是愛不釋手。當我為他講起這部孤本在海甯的舊書攤上被海天的祖父偶然發現并不惜重金購得,十年動蕩期間,被海天的父親一白托摯友秘密帶往北方妥善珍藏,又在風波過後原封不動歸還時,他推了推眼鏡,聲音有些發顫:"為護一卷書,竟如此用心.。”
“更難得的是,”我看向海天,繼續說道,“海天的祖父去世後,一白深知我醉心古籍研究,又覺得書籍在最合适的人手中,方能發揮最大的價值,竟将這本孤本和其他幾本家族幾代人用心血守護的善本孤本,都無償贈予了我。”
“我們章家一直有個規矩,”海天合上冊頁,語氣堅定,“隻買書,不賣書。書籍可以饋贈給真正珍視它們的人,卻絕不能因錢财而被售賣。”
丸山先生猛地擡頭,眼中泛起異樣的光彩。他忽而握住海天的手,聲音裡滿是感慨:“海天君,我終于明白了!是這樣兩對可敬的父母,兩個純粹的家庭,才塑造出你這樣完美的靈魂啊!”
斜陽将竹吟居的粉牆灰瓦染成琥珀色,悄悄提醒大家該到了分别的時刻。丸山先生立在西府海棠樹下,鏡片後的目光逡巡着滿院秋意,最後定格在我們一家三口身上。他喉結微動,突然轉身與松子夫人低語片刻,日語的尾音混着飄落的紅葉簌簌作響。當老先生再次轉身時,挺直的脊背竟微微佝偻,那雙曾在講台上指點江山的手,此刻攥着西裝下擺輕輕揉搓。
"蘇教授,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道您是否答應。"他深吸一口氣,九十度鞠躬時白發掃過胸前,起身時眼中泛起濕潤的光。
我連忙上前半步,雙手虛扶他的臂膀,手腕與他的袖扣輕輕相碰:"丸山先生快請起!咱們這般推心置腹,哪有什麼不能開口的?"
丸山先生直起身,扶了扶眼鏡,目光先是落在海天胸前别着的竹節狀銅質胸針上,繼而緩緩轉向我,蒼勁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帶着東京口音的中文裡裹着幾分忐忑:"蘇教授,此番訪學北大,與海天君朝夕相處數日,他的才學風骨,實在讓我心生歡喜。”說着,他擡手輕輕撫過身旁海棠樹粗糙的樹皮,枯葉簌簌落在肩頭也渾然不覺:“而今日踏入竹吟居,方知海天君那句‘居簡而韻深,物樸而情濃’之深意,連這秋蟬的鳴聲都似帶着詩意與溫情的韻律。與您和夫人交談,更覺相逢恨晚,此刻心裡還空蕩蕩的,總想着能多些相處的時光。”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掌心傳來溫熱的力度:“今晚原無旁的安排,方才與内子商量,若不嫌棄,想在晚飯後再來叨擾。”說到此處,他像個請求獎賞的孩童般露出期待的神情,“此行就我和内子兩人,再無旁人。若能在這滿院書香、茶香與花香裡住上一晚,與諸位秉燭夜談,聽聽竹影掃階的聲響,此生無憾矣!”
丸山先生話音未落,婉清已輕擱下手中茶點,藍布圍裙沾着的碎屑簌簌落在青磚上。她擡袖拂了拂鬓角碎發,眉眼彎成兩彎月牙:“哎喲,丸山先生,您這提議可太是時候啦!海天早和我說您愛吃餃子,今早特意用老井水泡面,包了韭菜雞蛋餡的,還加了蝦皮提鮮。本想讓孩子騎車給您送到賓館當夜宵吃,這下倒省了周折!所以您二位也不用跟着大家去勺園吃晚飯啦,幹脆就在這竹吟居,咱們熱熱鬧鬧吃一頓家常餃子。”她自然地挽過松子夫人的手臂,指了指客廳東側的雕花木門:“這就是我們的客房,裡間床鋪被褥都是新換的,推開窗就能聽見竹葉沙沙響。您二位要是不嫌棄,今晚就住這兒。正好讓你們三個搞學問的好好聊個痛快,我也跟着松子夫人學學正宗壽司的做法。”
我擡手輕輕拍了拍丸山先生的手背,掌心觸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仿佛握住一段沉澱的歲月:“婉清此言正合我意!聽海天說二位明日便要啟程回國,我們北方人講究‘送行餃子迎風面’,這頓餃子,就當提前給您二位餞行了!這些日子拜讀您的著作,心裡早盼着能當面讨教。今日能留您在竹吟居暢聊整晚,也算圓了我多年的心願!”
海天的眼睛幾乎在丸山先生提出請求時就亮了起來,卻一言未發。直到婉清和我先後應下邀約,他才将視線轉向嚴主任與圍坐的賓客,目光裡帶着征詢與期待。嚴主任扶了扶眼鏡,鏡片後的笑意幾乎要漫出來。他輕叩茶盞,清越的聲響吸引了衆人注意:“這相似的靈魂啊,總是像磁石一樣互相吸引。既然丸山先生盛情難卻,蘇教授一家又如此熱忱,這樁美事便這麼定了!”他朝海天揚了揚下巴,“你先陪松子夫人乘車回賓館,把老先生的行李物件都取來。我們幾位老師陪其他嘉賓用晚餐,今晚就全仰仗你們一家招待丸山夫婦了。明日一早,系裡的車直接來竹吟居接人。”
暮色漸濃時,竹吟居的燈火次第亮起。海天陪着松子夫人取回行李後,客房被褥已鋪就妥帖,帶着陽光曬過的暖意。松子夫人執意挽起袖口,與婉清并肩站在竈台前。鐵鍋裡的餃子上下翻滾,宛如銀魚戲水,另一邊,松子夫人親手熬制的味噌湯正咕嘟作響——奶白色的湯裡,豆腐、海苔與嫩綠的蔥花沉浮其間,鮮香與餃子的麥香交織,漫過雕花窗棂。席間,丸山先生端起青瓷碗輕抿一口湯,興緻盎然地打開了話匣子:“十年前在長野的原始森林,我與孫玉石,還有其他幾位日本學者在帶溫泉的别墅旅館辦‘中國三十年代文學研究’讀書會。晴天我們出遊訪古,雨天就圍着火爐讀書讨論。五個人擠在榻榻米通鋪上,白天包餃子、做壽司,夜裡還要舉着扇子驅趕馬蜂。有次争論魯迅雜文的意象,大家舉着筷子當教鞭,把餃子都晾成了涼面。”老先生的東京口音随着回憶愈發濃重,逗得衆人笑聲不斷。
我和婉清也向丸山夫婦講述與海天相識結緣的經過,講述海天第一次來竹吟居吃飯,吃的就是婉清包的餃子。後來在婉清受傷卧床,家裡最困難的那三個月,這個孩子在繁忙的學業中硬是撐起了竹吟居的大小事務,做飯洗衣、打掃庭院,把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最終在不經意間喊出那聲“爸媽”,徹底融入了這個家庭。丸山夫婦聽得格外專注,松子夫人輕輕按住胸口,眼眶泛起淚光。丸山先生摘下眼鏡擦拭,聲音微微發顫:“在日本,我見過太多家族因利益分崩離析,卻從未見過這般純粹的情感。海天君是幸運的,擁有兩對世界上最溫暖的父母;而兩對父母也是幸運的,擁有世界上最赤誠最優秀的兒子。”他忽然起身,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你們這個五口之家,更是世界上最純粹、最幸福、最讓人羨慕的家庭,是跨越血緣最動人的注腳。”
晚飯後,婉清陪着松子夫人在客房裡閑話家常,我和海天則與丸山先生在書房裡海闊天空地暢聊。我們圍坐在書桌旁,點燃一支紅燭,從魯迅作品中蘊含的深刻思想聊起,順着文學的脈絡,探讨起中國現當代作家及其作品。不知何時,話題逐漸深入,聚焦到對中國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深層探索。我望向丸山先生,目光中帶着追憶的神色,緩緩講述父母在那段荒唐歲月中為了捍衛真理慷慨赴死的故事,随後又說起婉清父母、嚴主任、樂黛雲夫婦等人在同一時期,各自經曆的艱難與困境。那些充滿波折與無奈的故事,每一個細節都銘刻在記憶深處。海天也接過話頭,講述他的祖父、父母和外祖一家在不同曆史階段的遭遇和在困境中的頑強抗争。丸山先生靜靜地聽着,身體微微前傾,随着講述的深入,他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眉頭緊鎖,眼中不時閃過一絲痛惜與震撼。待我們說完,他沉默良久,輕輕歎了口氣,緩緩開口:“二戰後,美軍占領日本,那段時期,日本人民真切地體會到了‘被壓迫民族’的悲哀。所以在當時,許多日本研究者對新中國懷揣着真誠的敬意。然而,由于對中國實際情況了解有限,大家的認識相對簡單、片面,甚至一度認為中國在那段荒唐歲月裡的一切舉措都自有其道理。我曾撰寫文章,對這些觀點提出質疑和拷問,卻遭到不少日本學者的激烈反對與圍攻。直到那段特殊歲月結束,人們才開始重新重視我的那些觀點。”他頓了頓,推了推眼鏡,目光中滿是困惑與敬意:“但真正讓我深受觸動又難以理解的,是那些經曆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中國知識分子們。像蕭乾、丁玲、王瑤,還有蘇教授的父母、嶽父嶽母,海天君的祖父和外祖一家,他們這一生,從封建社會的餘晖中走來,曆經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動蕩,又在新中國成立後的波折裡浮沉,幾乎在哪個時代都飽經磨難,多次遭受粗暴批判和不公正對待,命運多舛,嘗盡苦頭。可即便如此,他們對祖國和民族始終懷着赤誠之心,将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緊緊相連,這種曆經苦難卻始終不改的‘苦戀’,實在令人動容。我不禁思考,如果無法理解他們在忍辱負重中頑強前行的精神力量,就難以把握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特質。蘇教授,海天君,你們親身經曆、見證了那個時代,想必對此有着更為深刻的理解,能否分享一下你們的感悟?”
書房陷入了一片靜谧,唯有老式座鐘的滴答聲在空氣中流淌。衆人的面容都籠罩在沉思的陰影裡。良久,海天打破了這份寂靜,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搖曳的竹影,輕聲問道:“丸山先生,您一定讀過艾青先生的《我愛這片土地》吧?”
丸山先生推了推眼鏡,眼中泛起追憶的神色:“自然讀過。那是1938年日軍進攻武漢時,艾青先生在戰火紛飛中寫下的傳世之作。”他微微皺眉,語氣中帶着困惑與探尋,“你突然提及這首詩,莫不是因為那句‘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可正是這份跨越苦難的執着熱愛,讓我始終難以參透其中真谛啊!”
海天輕輕搖頭,喉結微微滾動。他起身走到窗邊,月光透過雕花窗棂灑在他身上,勾勒出堅毅的輪廓。稍作停頓後,他轉過身,開始逐字逐句地朗誦起來。随着低沉而富有感染力的聲音響起,書房裡的氛圍仿佛也随之發生了變化: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着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着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海天的聲音如幽谷流泉,低沉中帶着壓抑的震顫,直至最後一句,尾音化作一聲綿長的歎息,像浸透晨露的蛛絲,懸在空氣中久久不散。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刹那,整座書房陷入了近乎窒息的寂靜。我眼眶陡然濕潤,心中似被一種熟悉的情感狠狠撞擊。丸山先生的手指無意識摩挲着書頁,老花鏡片後的瞳孔微微顫動。海天立在月光與燭火交織的明暗交界處,高大的身影在舊磚牆上映出堅毅的輪廓。他垂眸凝着視掌心的紋路,喉結艱難地滾動兩下,像是在吞咽半世紀的風雨。當他擡起頭時,眼中燃燒着灼人的光亮,目光掃過滿架古籍,最終落在丸山先生布滿褶皺的面龐上:“丸山先生,艾青先生的詩行裡,就藏着中國知識分子最赤誠的基因密碼——對光明近乎偏執的追尋。”他緩步上前,指尖重重叩擊書桌上泛黃的《野草》,“您看這被暴風雨擊打的土地,何嘗不是近代中國的縮影?可即便電閃雷鳴撕裂蒼穹,我們的先輩卻始終舉着用信念點燃的火把!他們就像執着的候鳥,即便羽翼沾滿血淚,也要朝着黎明的方向遷徙。”
他忽然握緊拳頭,喉間迸出的字句帶着金屬般的铿锵:“那洶湧的悲憤、激怒的狂風,是甲午海戰的硝煙,是南京城的哀嚎,是十年動蕩的迷霧。但黑暗愈是濃稠,他們對光明的渴望就愈發滾燙!”海天猛地推開半扇木窗,夜風裹挾着竹葉的沙沙聲撲進書房,帶着竹枝特有的清苦氣息。他伸手指向夜空最亮的星子,聲音震顫如洪鐘:“您瞧!再漫長的黑夜,總有漏下的微光,也總會迎來‘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這光芒或許微弱,這黎明或許短暫,卻足以讓千萬人甘願化作飛蛾,撲向真理的火焰!他們倒下時,連羽毛都要腐爛在土地裡。這不是愚忠,而是确信:浸透血淚的種子,終将在黎明的滋養下,長出新的春天。隻要黎明的火種還在,隻要對光明的向往不滅,這片土地就永遠不會真正沉淪!所有的信念和追求,終會化作遍灑原野的陽光,照亮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丸山先生的喉結劇烈滾動,布滿老年斑的雙手死死攥住藤椅扶手,指節泛出病态的青白。他摘下老花鏡,用袖口反複擦拭鏡片,鏡片後的雙眼泛起水光,像是蒙着層氤氲的晨霧。我望着書房牆上祖父留下的《正氣歌》的拓片,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茶盞冰涼的紋路。青瓷杯裡的殘茶早已涼透,倒映着窗外搖晃的竹影,刹那間,記憶如潮水漫過心堤。“丸山先生,您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或許不太知道中國古代文人的精神風骨。”我轉動着杯沿,目光落在海天為丸山先生續茶時微微彎曲的脊背,“我的父母當年從會場上被帶走後,不到一個星期就遇難了。我的學生如晉當年冒死為我傳遞消息,可他從未詳述那些細節,我猜他是怕我承受不住。直到去年,另一個當年看守過我父母的學生終于鼓起勇氣告訴我,父親在最後時刻,還在吟誦'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以及‘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喉頭突然哽住,我端起茶盞輕抿,苦澀的餘味在舌尖蔓延。海天握着茶壺的手頓了頓,壺嘴懸在半空,琥珀色的茶水在月光下凝成一條顫動的細線。
“我嶽父被發配北大荒時,比艾青先生更艱難。”我望着丸山先生震驚的眼神,聲音愈發低沉,“這個教了一輩子法語的老人,在一個饑寒交迫的雪夜裡永遠倒下,最後反複念叨的不是盧梭、雨果,而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窗外的夜風突然卷着枯葉撲進窗棂,撞在博古架上的青瓷瓶,發出清越的回響,“您看,這種對家國的癡戀,對光明的執念,早在屈子投江、文山就義時,就刻進了中國文人的骨血裡。哪怕曆經千年風霜,這簇心火也永遠不會熄滅。”
海天将一盞新沏的碧螺春輕輕推到我手邊,青瓷杯壁還氤氲着袅袅熱氣,指腹不經意間蹭過杯沿時,那抹溫熱直抵心底。丸山先生忽然劇烈顫抖着起身,枯瘦的手掌死死扶住書桌,鏡片後的老淚終于奪眶而出:“原來我窮極半生追尋的答案,早在千年前就熔鑄在你們的血脈之中……”他顫抖着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袖口滲進來,帶着難以言說的灼熱。
“蘇教授,海天君,”他聲音哽咽,鏡片後的目光交織着震撼與悲怆,“我今日方才讀懂,為何你們的文字能穿透曆史的硝煙,在書頁間永遠燃燒。”老人忽然頓住,蒼老的面龐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隻是……”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聲音帶着深深的憂慮,“每一次對這些赤誠靈魂的傷害,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給整個民族留下難以愈合的創傷。這些年我接觸的中國留學生中,有部分年輕人眼中已難尋往昔的純粹,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功利與浮躁。這次來到中國,我也看到了令人痛心的現象——拜金主義盛行,人與人之間充滿猜忌與防備。這些難道不是那場動蕩留下的傷痕嗎?”老人深深歎息,眼中滿是痛惜,“當堅持真理、追求光明的人遭受不公對待,當正直與赤誠換來的是慘烈的結局,又怎能不讓人心寒?這需要多久才能治愈啊……”
書房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靜,唯有窗外的風聲掠過竹梢,發出沙沙的歎息。海天沉默地握緊了拳頭,我望着杯中遊動的茶葉,心中泛起苦澀的漣漪。老先生說得對啊!那些塵封的傷痛,不僅刻在一代人的記憶裡,更在民族的血脈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海天緩緩起身,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筆直,投在斑駁的磚牆上,如同古老的青銅浮雕。他手指重重叩擊書架上泛黃的《焚書坑》史料集,震落扉頁間夾着的銀杏書簽:“丸山先生,其實,不僅是那動蕩的十年,縱觀整個世界史,這種對思想者的禁锢從未消失——兩千年前鹹陽城外的濃煙裡,儒生們攥着竹簡的指節都被烤裂;德川幕府時代,吉田松陰在獄中寫下《幽囚錄》時,鐐铐在他腳踝刻下的血痕至今仍在曆史深處滲血;還有蘇格拉底飲下毒堇汁前,仍在追問正義的本質。”
秋夜的風卷着竹影撲進書房,吹動桌上攤開的《野草》。海天抓起案頭的紅燭,火苗在他眼中躍動:“您看這燭火!聞一多先生說:‘紅燭啊!莫問收獲,但問耕耘。’這些知識分子燃燒着自己,不僅是在用嘶啞的喉嚨為土地歌唱,他們也在為被蒙蔽的良知呐喊,為被扭曲的真理抗争。他們甯願把自己化為紅燭,‘燒破世人的夢, 燒沸世人的血———也救出他們的靈魂, 也搗破他們的監獄。’"
海天忽然抓起魯迅的《且介亭雜文》,書頁嘩啦作響:“您瞧!即便商鞅車裂、李贽自刎、吉田松陰被枭首,即便張志新的喉骨被割斷——”他的聲音突然哽住,喉結劇烈滾動,“但後繼者依然前赴後繼!就像魯迅寫的‘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這些傷痕累累的靈魂,終将化作照亮長夜的火炬。當蘇格拉底的思辨成為西方哲學基石,當吉田松陰的思想點燃倒幕運動,當張志新的堅持喚醒整個民族的反思——”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燭火猛地竄高,“這就是‘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精神,是穿越千年風雨依然滾燙的思想脊梁,是讓文明永遠生生不息的精神圖騰!”
丸山先生的目光裡燃燒着從未有過的熾熱光芒。他用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海天的胳膊,仿佛要将這份精神力量從對方身上汲取過來:“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老人的聲音幾近哽咽,帶着發現寶藏般的狂喜,“中國知識分子對祖國的‘苦戀’,不僅是血脈裡的傳承,更是整個人類對真理與光明的共同追尋!”他猛地轉身,指着牆上懸挂的文天祥《正氣歌》拓片,蒼老的聲音在書房裡回蕩,“從屈原的‘哀民生之多艱’,到蘇格拉底為真理獻身,再到吉田松陰以筆為劍——這是人類文明長河中永不熄滅的精神火種!”他突然緊緊抱住海天,布滿老年斑的手掌拍打着他的後背:“而你,海天君!你不僅繼承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風骨,更将這份精神升華到了新的高度!”老人退後一步,雙手緊緊握住海天的肩膀,目光中滿是欣慰與贊歎,“一周的相處,你的踏實專一、正直坦蕩、無私善良,還有你堅守信仰的姿态,追求光明的執着,都完美诠釋了知識分子的精神内核!有你這樣的年輕人,中國的未來,乃至整個人類的文明傳承,都有了最堅實的依靠!”
夜風穿過竹吟居的雕花窗棂,将燭火撩撥得明明滅滅。丸山先生松開海天的肩膀,枯瘦的手掌卻仍撫摸着海天的臉頰,仿佛要将滿心的感慨悉數揉進這幾下遲重的撫觸裡。松子夫人不知何時倚在書房門口,用手帕按着眼角,望向海天的目光裡,疼惜與贊歎絞成濕潤的光。婉清端着剛煮好的桂圓紅棗茶款步而入,桂圓紅棗茶蒸騰的熱氣霎時漫過凝滞的空氣:“瞧你們,說起話來連時辰都忘了。快喝點熱乎的潤潤嗓子。”她将茶盞依次擺開時,銀镯與瓷壁相碰,發出細碎的清響。
丸山先生捧起茶盞卻未飲,蒼老的指節緩緩摩挲着杯沿。他忽然起身走向書房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裡疊放着十多本《海天寄語》,都是出版社送來的樣書。他拿起其中的一本,用手指輕輕撫摸着封面:“午後偶然瞥見這些書脊,随手翻閱才驚覺,這竟是海天君的心血。在你的卧室與小書房,那些水墨山水的留白,油畫裡躍動的光影——”老人突然輕笑,帶着他鄉遇故知的喟歎,“如此斐然才情,你卻隻字未提。這份‘藏鋒守拙’的謙遜,倒與我伏案著書時的執拗如出一轍。”
丸山先生将書貼在心口,鄭重望向我們:“蘇教授,海天君,懇請賜我一本珍藏。我想将它帶回東京,譯成日文在講談社出版@讓日本學界看看,中國年輕一代的筆鋒,如何續寫着千年未絕的精神長卷!”
我與海天對視一眼,目光中皆是難掩的驚訝與感動。海天快步上前,雙手接過老人手中的書,小心翼翼地翻開扉頁,提起案頭的狼毫,略一思索,便揮筆寫下:“願真理的星火,照亮文明的長河。” 他将筆擱在筆洗中,雙手捧着書,恭敬地遞還給丸山先生:“請先生雅正。”
我走上前,輕輕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向丸山先生微微颔首緻意:“海天能得先生賞識,是他的福分。先生若願意将此書翻譯成日文,讓更多日本讀者了解中國青年的思想與情懷,我們求之不得。隻是翻譯工作繁瑣艱辛,還望先生保重身體,不必過于操勞。”
丸山先生輕輕點頭,又望向海天:“聽嚴主任說,你正在創作一部以小島為背景,反映貧困問題的長篇小說,不知進展如何?”
海天耳尖微微泛紅,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讓先生見笑了,目前完成了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正在收尾第二部。”
話音未落,婉清手中的茶勺"當啷"輕響,滾燙的紅棗茶在杯壁濺出幾點褐痕。我瞥見她微微睜大的雙眼,分明映着與我同樣的驚訝——書房深夜常亮的孤燈,原來早已沉澱成這般厚重的文字。
“好!好啊!”丸山先生突然重重拍案,震得硯台裡的墨汁微微震顫,“從竹吟居的風骨到海島的民生,你的筆觸始終紮根土地。待這部作品付梓,務必寄我首版。我要親自為它撰寫書評,讓講談社的編輯看看,什麼是中國青年作家的擔當!”
送丸山夫婦回客房後,海天站在庭院中,望着西府海棠樹出神。月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輪廓。“爸,媽,”他忽然開口,聲音裡帶着幾分釋然與堅定,“我好像更明白自己要走的路了。”
我走過去,輕輕搭住他的肩膀:“路,就在腳下。隻要心懷光明,堅守本心,便不會迷失方向。”
風掠過竹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幾片紅葉随風飄落,輕輕覆在青石闆上。遠處,北京城的燈火在夜色中明明滅滅,像是無數雙眼睛,見證着這個夜晚,見證着精神的傳承與希望的延續。